
最近一次與劉鍵見面是在他的工作室,在他新置辦的一套5.1Hifi音響的伴襯中喝茶聊天。
世間何事可謀生/堯舜難周畎畝情/若得一犁膏雨足/石門茅屋起歌聲……
空氣中突然循環到這首《布谷聲聲》。
這是劉鍵近期創作的一首新歌,也是他在詞作領域與詩歌結緣后經劇烈化學反應生成的一個bigbang。劉鍵選用并改編了北宋詩人蔡襄的《稼村詩帖》,“石田”巧變一字為“石門”,搭配上春雨般溫潤的吉他,作曲與編曲無須任何矯飾,清新與細膩自然飄落,《布谷聲聲》首發以來,讓不少聽者動容,熱度在持續躥升。
在民謠熱中,在行業洗牌的浪潮與轉型自救的漂流中,劉鍵選擇了詩歌這條可能是最危險的路。現代音樂各個流派輕易不碰詩歌,特別是古詩詞,流行歌曲偶有嘗試,大多一塌糊涂。劉鍵則努力嘗試為古今詩詞譜曲。在民謠進入快銷時代,消費情懷空談理想成為習慣的時候,他懷念詩化的詞句,向往純粹的琴聲,期望一切簡簡單單,哪怕故事并不偉大。
“只要站上舞臺,必須是這范兒”
那天的茶喝得很慢,不像往常倆人一下午能把茶海都接滿。其中原因是——就在上周,一個下午,毫無預兆地,劉鍵上了網易云音樂的首頁推薦,聊起此事,我倆都很激動,忘了時間,忘了續水。
“那會兒在忙別的事,五點剛過,手機像發了瘋一樣一直在響。”劉鍵回憶道,“瞟一眼,當時就驚呆了。”
事后我問過網易的朋友,如果藝人自掏腰包做推廣而非先受到平臺認可,想上個首頁要花一萬六,這是起價。
就像當年歌手與經紀公司紛紛擠破了頭去沖擊各地音樂廣播的金曲榜一樣,如今他們更看重網易云音樂、碎樂、酷我、QQ音樂、蝦米等一線音樂平臺。因為是面對全國甚至全球的平臺,這比地域化優勢明顯的廣播更具競爭性與殘酷性。如果能享受一次“被動推薦”,不好說是否勝過做一次十城巡演,但至少比自己掙了一萬六還要開心。
實際上,劉鍵最近的狀態相當不錯,從6月初的演出,到月中陸續上了網易首頁與微博話題,半月間劉鍵至少收獲了25萬次點擊,鐵粉也漲了不少。
大概是數次經歷過事業與人生上的起落,很快,劉鍵回歸平靜,和我聊起一場活動的邀約一王旭明在7月份的詩歌朗誦會。與白巖松、康輝、胡靜、詹澤等人同臺的同時,還要演唱根據王旭明詩作《胡思亂想》改編的同名歌曲,這讓他既激動,又有些焦慮。
“你知道王旭明是誰吧?”劉鍵問我。
“必須知道啊,語文出版社社長嘛,記者出身,當年做教育部發言人時那可是金句不斷。”
“對,他一直都在創作詩歌。”
“這不正是你現在的方向么,有啥想不開的?”
“只有他一人還好,加上這些大咖,怕有點尷尬。”
比起這份尷尬,我與劉鍵初次相識的場合絕對比這尷尬十倍。
那天是辣強的婚禮。
辣強是我十分尊敬的一位搖滾老炮,如果說汪峰是中國樂壇半壁江山是一句玩笑,辣強是河北樂壇半壁江山則是一句實話。然而就是這么牛的一個人,也逃不過一場尷尬的婚禮,嘉賓席上一邊是領導干部,一邊是土搖屌絲,滿滿的違和感。而我被安排坐在一群重型音樂的樂手中間,此前我有一個電子樂隊,要知道,電子樂隊與重型音樂可是勢不兩立。煎熬中,一個戴棒球帽、長發披肩、笑容燦爛的小伙兒向我走來并打招呼,原來他就是劉鍵。
那時我在一家神奇的網站上班,其中一塊業務是掌管全網的音樂資源,最初我以為劉鍵不過是那些三四五六線歌手中普通的一位,極盡花言巧語只求發篇稿,或是給些報酬請我寫篇略違心的樂評。很快我意識到,劉鍵與他們不同,他對音樂真誠,對我也真誠。
這位真誠的歌手在一半領導干部、一半土搖樂迷的婚禮上登臺獻唱,收獲了一半麻木或迷惑的眼神與另一半欣賞或不屑的目光。我是舞臺前唯一的聽眾。那天是我第一次聽《夜空的花》,心想怎么會有這么簡單而美好的歌兒。
你看夜空的花/多美麗多幻動/多清晰多感動/不曾熄滅的花/它一直在轉動/我們手拉著手/奔向最初的夢
后來我問過他,如何在那樣一個尷尬的場合保持鎮定與微笑,并以飽滿的狀態完成一場演出。
“這樣的事兒其實不少,還有一個聽眾都沒有的時候呢,肯定心里不好受,但只要站上舞臺,無論怎樣,都必須是這范兒。”劉鍵說。
吉他前三品彈了十萬次
“老師,我想學吉他。”
一位小學生模樣、初中生身高的孩子推門而入,打斷了我們的聊天。
我差點兒就忘了,在這間工作室,教學才是劉鍵的主業。
劉鍵拿起一把吉他,帶著那位學生去了隔壁詳聊,我再次端詳起這間每次來都有些變化的工作室。
工作室在石家莊南二環一個小區,租了兩間一樓的屋子裝修而成。這兩個屋子各有四五十平方米,旁邊那間主要用于教學,也能辦小型演出,而我們待的這間,更像是他心中烏托邦的一個具象,墻上掛滿吉他與偶像們的照片,寫歌、做直播、喝茶都在這里,不想回家時甚至還能湊合一晚。
墻上的照片跑不出那幾位——鮑勃·迪倫、披頭士樂隊、科恩、柯本,這其中,鮑勃·迪倫始終是劉鍵的最愛。
鮑勃·迪倫在中國開的那場演唱會劉鍵始終歷歷在目——不僅是因為柯本死得早,或是披頭士根本沒來過中國,“很簡單的舞臺,但是老頭兒一出場,氣場就是不一樣。”劉鍵說,“真正的音樂靠的是思想,有思想才有力量。”至于鮑勃·迪倫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前后態度上的轉變,劉鍵認為他懂——只是好難形容,就像劉鍵一直以來部分歌曲的詞作一樣,有些抽象。
劉鍵出生于河北邢臺南宮市的一個工薪家庭,父母都是工人。他少年時的愛好本是打籃球,直到有一天,一位同學帶來了一把吉他。
“第一次見到這樂器就覺得似曾相識。”劉鍵從此與吉他結緣。
隨后,劉鍵瘋狂地找所有擁有吉他的同學輪流借用,靠著同學的點滴指點開始自學,DOREMIFASOLLASI,前三品里彈了10萬次不止。
悲催的是,因為沒有老師教,劉鍵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只會在前三品彈奏。
我感到此事過于奇葩、過于不可思議,就問劉鍵:“你就不知道向下推其他的音嗎?”
“不知道,沒人教啊!我當時真的以為后面那些品和弦都是沒用的,更不知道除了C大調還有別的調。”
不過,受困于前三品的這幾個音,劉鍵倒愣是練就了一身無比扎實的基本功。
上高中后,劉鍵在住校時攢錢買了把吉他,193塊錢,紅棉牌。不敢跟父母說,騙他們說是借的。劉鍵用這把吉他創作出第一首原創作品《站在樹底下》。
有了武器,又有了創作靈感,音樂在劉鍵心中的分量慢慢同步并超過了籃球,直到最后放棄籃球,選擇音樂。
這段經歷帶給劉鍵的兩大影響一直持續至今:一是導師的缺失讓他格外渴望一位導師的出現;二是自己曾在基本功方面吃過的虧絕不想讓自己的學生們再去吃——對音樂室的學生,他在手型、持琴姿勢與節奏方面要求格外嚴格。
“這不是妥協,是看淡而已”
我們的生活/不就是捂著/我們的愛情在哪里/還有那理想在哪里/我們的生活/不就是活著
——劉鍵《活著》
劉鍵從未接受過任何一位吉他老師的指導與教學,甚至高考后選學校與專業時還做過激烈的思想斗爭——“上個音樂院校吧,周圍有基礎的人太多,說不定會堅持不下去;倒不如選個其他專業,繼續野生的狀態,這一路也就過來了。”
大學畢業后,劉鍵找過兩份計算機專業對口的工作,很快發現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不甘心把音樂始終作為一個喜好,決心在大城市闖蕩一番。
這個大城市不是北京,而是石家莊。
“為啥不去北京呢?”
“我會去的,現在常去北京演出,下個月就有個專場。”劉鍵顯然知道北京的重要性,“但不一定要去那邊發展啊!在石家莊也挺好的,去北京很方便,還有一大幫朋友。”
劉鍵似乎一開始就很有規劃與想法,在石家莊做音樂的同時就開辦了工作室,做音樂培訓。當然,在許多人眼中,“這不就是妥協嗎?”
劉鍵并不認同這種質疑,“我不是沒有追求了,而是看得更淡了些,不會像原來那樣想出名。有機會當然好,沒機會也沒關系,我還是會好好寫歌,唱給愿意聽的人。”
你披上最紅的外衣/在這里歌唱著神秘/你的眼神迷惑了我/太陽啊太陽/你拖著最后的光/路上啊路上/崎嶇不平的在游蕩
——劉鍵《最后的光》
“妥協”或“看淡”的狀態的確讓劉鍵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同樣是流過浪、駐過唱,他的苦日子比那些民謠歌手似乎更早結束:在河北提起民謠,許多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會是他;演出與電視節目的邀約越來越多,就差登上《中國好聲音》讓導師們為他轉一轉了。
又像是大多數紅極一時又遇到瓶頸的歌手一樣,劉鍵在隨后的兩年,似乎不那么風光了。
更可怕的是,這兩年還正是國內那一輪“民謠熱”興起的時間。
民謠與詩歌的化學反應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呢?
最大的問題恐怕是詞。
盡管劉鍵在部分畫面感缺失、語言很抽象的歌詞面前都能自圓其說,“你可以這樣理解,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我不止一次地告訴他,現在的聽眾沒有太多機會去聽你的解釋。
比如劉鍵最早被人們熟知的作品《夜空的花》,經過幾年的沉淀,其網絡熱度已被春蘅填詞的《城南的孩子》后來居上。
再比如讓我又愛又恨、最愛最恨的《欲望都市》,這部作品具備一首好歌需要的各類要素,作曲流暢,編曲精良,感覺到位,唯獨歌詞依舊是抽象風格——不是不好,是不夠好。甚至聽過他的解讀后,我仍覺得不夠好。
云集的城市這欲望的容器/相忘的人啊還是回到這里/如果在迷失的路上遇到你/我會毫不猶豫的抓緊你/乘著風奔向天際/帶著你遠去
——劉鍵《欲望都市》
在我個人看來,為眾多民謠歌手打開這個詞作短板局面的代表人物是劉鍵在民謠圈的朋友陳鴻宇——確切的說應該是陳鴻宇+唐映楓的詞曲組合,頗有當年華語流行樂壇周杰倫+方文山、陳奕迅+林夕的感覺,陳與唐兩人用《理想三旬》《一如年少模樣》《行歌》等作品反復證明了找優秀的詞作者合作這條路走得通,給苦于詞作的民謠歌手們指了一個方向。
驕傲的是,劉鍵在參考這一模式的同時,又有了自己的探索。他一直以來擅長的抽象詞作與詩歌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詩歌與現代民謠,似乎有著天生的契合。
在劉鍵看來,這主要得益于中國的詩本就可讀亦可唱,從《詩經》《楚辭》到唐詩、宋詞,音樂旋律與漢語字詞,兩種不同的符號語言可以相互交流、相互對話。千百年之后,縱使古代的音樂旋律已經湮沒在歷史的風塵中,那些文字,卻依然吸引著后人重新譜曲并把它唱響。“今年母親節時,我為清代詩人蔣士銓的《歲暮到家》譜了曲,從確定詩歌到譜曲錄制,半小時就完成了。”時間雖短,但質量卻一點兒也不含糊,“了解了詩人要表達的感情,彈著吉他,旋律就出來了。”
而劉鍵所唱的,不僅有古詩,還有當代詩歌。他已經連續3年為“中國赤子詩人獎”得主的作品譜曲演唱,“詩人很喜歡我的譜曲,我們原本是萍水相逢之人,卻因為詩歌拉近了距離,成了知音,我能理解詩人的詩,詩因為曲得到了更好詮釋。”
這其中,根據黃禮孩的《大地》、歐陽江河的《寂靜》、唐不遇的《看見》改編而成的三首歌獲得了非常高的口碑。
劉鍵很少改動這些詩,出于對詩人們的尊重。同時,對于風格迥異的古體詩和現代詩,他都能應付裕如。他認為,古詩詞更工整和優美,現代詩更直接與直觀,而以他目前的創作狀態,給兩者譜曲都不難。“已經從原來一個人原創詞曲的狀態中跳出來了。”劉鍵說。
看得出來,他很享受這種創作狀態。這位民謠戰士,手中又添了一件稱手的武器。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