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虎頭要塞

以“美麗、富饒、純凈”聞名的烏蘇里江，像一條銀光閃耀的錦緞，環繞在中國的東北角。江畔的邊境小城虎林，物產豐饒、風光旖旎，如鑲綴在錦緞上的一顆珍珠，光彩奪目。虎林市東部的虎頭鎮山勢平緩，與俄羅斯伊曼市隔烏蘇里江相望。伊曼市是蘇聯時代遠東最大的軍事要沖，也是西伯利亞鐵路的咽喉。

七十多年前，在這塊富饒而靜謐的土地上，發生了一場極其慘烈的戰爭，也留下了一段在世界戰爭史上刻骨銘心的記憶。

1945年8月8日，蘇聯對日宣戰。8月9日零時，蘇聯遠東第35集團軍開始攻打由日本關東軍經營多年的虎頭要塞。一時間，炮聲轟鳴，猛烈的炮火越過江面覆蓋了日軍陣地。遭遇突襲有些慌亂的日軍守備隊炮兵，迅即對蘇聯伊曼市、遠東鐵路干線橋梁進行轟擊。

蘇、日雙方炮火劃破了虎頭地區的夜空，日軍重炮對蘇聯的重要軍事、交通設施進行狂轟濫炸，給蘇軍造成不小的損失。蘇軍于是派出多架伊爾4轟炸機，對要塞內日軍炮兵陣地進行地毯式轟炸，并切斷虎頭至內地的鐵路和公路交通，打亂內地日軍對虎頭要塞守備軍的增援。

10日，蘇聯紅軍渡過烏蘇里江，向縱深推進，為攻占虎頭鎮和碼頭發起了多次沖鋒。兩天之內，陣地九次易手，蘇軍才攻下虎頭鎮及碼頭。經過蘇軍激烈打擊，日軍在虎林的各陣地聯系被切斷，但仍困獸猶斗，各自為戰。蘇軍又于12日發起第二次總攻。天上空軍穿梭般往來轟炸，地上陸軍在坦克的掩護下，強攻日軍陣地與日軍展開白刃戰。

一直打到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此時，蘇軍已占領部分日軍據點。可是，盤踞在要塞中的日軍拒絕相信投降的消息，仍堅守不降。曾參加過虎頭戰斗的日軍山西榮少尉在戰斗日志中記載：“8月15日接近中午時分，收音機收聽到東京廣播，那是天皇的電臺播音，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天皇的‘玉音’廣播像患感冒似的，模糊得聽不太真切，所以司令部都不信是‘玉音’。”

日軍憑借堅固工事死守陣地，并利用地下工事穿插作戰，負隅頑抗。經過幾天的搏斗，雙方死傷慘重，此時，蘇軍仍未完全占領日軍陣地。日軍的守備陣地和工事緣何這般堅固？

1931年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后，日軍一直考慮進攻蘇聯。虎頭鎮因特殊的地理位置，關東軍將其作為對蘇進攻及防御的戰略基地，從1933年到1939年的六年間，在虎頭鎮東北至西北群山之中，修筑了規模龐大的軍事要塞——虎頭要塞。

據當年在虎頭要塞守備的日軍士兵岡崎哲夫在其紀實著作《秘錄·北滿永久要塞》一書中記載，“關東軍在虎頭下了極大的賭注，投下了數億日元資金，動用了十幾萬勞工秘密修筑而成。”更有資料記載，虎頭要塞工程規模龐大，蜿蜒數個山頭兒，由猛虎山、虎北山、虎東山、虎西山、虎嘯山五個陣地組成，均為鋼筋水泥建筑，地上地下結構復雜，設施完備。日軍把它作為特種筑壘工事修筑，重要部位水泥覆蓋厚度達3米，可抵御口徑30厘米以上重炮轟擊和1噸炸彈爆破。地上工事部分，戰壕、交通壕、掩體、碉堡、炮位一應俱全；地下工事部分，指揮室、士兵休息室、伙房、浴室、糧庫、彈藥庫、發電所、電話總機房等應有盡有。從地下設施通向地面設有觀測哨所、地堡、豎井、反擊口、煙囪及通風口，出入通道的要隘處設有陷阱、射擊孔等。

除常規火力配備外，還配備有當時亞洲最大的41厘米榴彈炮、25厘米加農炮等大炮。在要塞外圍，還筑有野戰工事和飛機場，各自形成可以單獨進行攻防作戰的設施。

關東軍舍血本想要永遠經營這里，因此，他們稱虎頭要塞為“北滿永久要塞”，號稱“東方馬其諾防線”。經過幾年的經營，這里成為當年亞洲最大的軍事要塞。全盛時期官兵人數達到1.2萬人，1944年初，因抽調關東軍開赴南方戰場，要塞兵力減至近2000人。

我曾在蘇日兩軍反復爭奪的猛虎山主陣地上徘徊良久，尋找當年戰爭的痕跡。盡管七十多年過去了，歲月的塵土已經掩埋了無數戰爭的痕跡，但日軍的交通壕、戰壕、火力點、暗堡、掩體還都清晰可見。大大小小的彈坑，一個連著一個，述說著那場戰爭的殘酷；隨手可拾的彈片和銹蝕斑斑的罐頭盒子，好像那場戰爭離今天還不遠；裸露在山體上的已經坍塌的地下工事，洞口森森……

在蘇軍連續打擊下，日軍的傷亡越來越多，岡崎哲夫在《日蘇虎頭決戰秘錄》一書中寫道：“陣亡者一天天增多，地下要塞的出入口、交通壕，尸體扔得到處都是，尸體上纏著一圈圈繃帶，有的頭發被血凝固得像一團瀝青，凡是肌肉豐滿的地方都長滿了蛆蟲。”

陣地攻不下，蘇軍無法前進。只得調集重炮向猛虎山主陣地猛轟，但日軍就是死守不降。打得筋疲力盡的蘇軍，為減少傷亡，只得另謀辦法。

8月18日下午，蘇軍派被抓獲的日本虎頭港務局長毛利到日軍的陣地上勸降。可守備的日軍已殺紅了眼，日軍副官大罵毛利是“賣國賊”，并用刀將其劈死。在日本軍國主義的洗腦下，這些瘋狂的日本守備隊軍官已經變成了魔鬼，一年前就已經毒死了厭戰的虎林原日軍司令官蒼茂周藏少將。

勸降不成，只得強攻！8月19日，蘇軍調來更多大威力火炮及前線所有轟炸機，展開更強的攻擊，晝夜不停的炮火，使得虎頭的天空黑夜如白晝，白晝猶黑夜。而后，蘇軍步兵發起總攻，激戰一天，終于占領了虎頭要塞陣地的各個制高點。此時日軍山頭上的表面陣地都被占領，實力也消耗殆盡，轉入地下工事頑抗。

占領日軍山頭表面陣地的蘇軍稍不留神，就被日軍打了個冷槍。憤怒的蘇軍，把裝滿炸藥的麻袋和一桶桶汽油投入地下工事的井口、氣口、煙囪和暗堡、暗道里，然后點燃引信，日軍的地下工事成為一片火海。到8月26日下午3時左右，最后一伙隱藏在猛虎山山洞里的日軍殘兵被殲滅。至此，虎頭戰役結束，二戰的車輪在這里戛然而止。戰后，虎頭鎮被歷史學家和二戰研究者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地”。

每一場戰爭的勝利，都是用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激戰進行18天，日軍守備隊除幾十人突出蘇軍包圍逃離外，加上躲藏在要塞內的守備隊士兵家屬，死亡超過2000人。正義之劍終于砍下侵略者的頭顱，把這些永久工事變成了侵略者的墳墓。蘇軍將士為攻克虎頭要塞也有一千多人獻出了生命。

蘇軍以極其慘重的傷亡攻占虎頭后，調集了數噸炸藥，投進日軍的工事里，要將其全部炸毀。于是，虎頭的地下爆炸聲隆隆，山頭上煙塵四起，遮天蔽日，但這也只炸毀了一部分。

如今，虎林市在虎頭要塞遺址建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地紀念碑”；將地下工事部分遺址清理出來，并收集了相關實物及資料，建成侵華日軍虎頭要塞遺址博物館，供游人和虎頭要塞研究者實地參觀研究。

進入地下工事，看著相關實物、資料圖片，聽著介紹，始終讓人心緒難平，沉重之感填塞于胸。這位于地下幾十米深的工事，逼仄、壓抑，盛夏時節，卻令人不寒而栗。走在這個動用了十多萬中國勞工，經過六年多精心修筑，硬是從山體內部一鍬一鎬挖掘成的工事里，似乎可以看到，每一塊石頭、每一個錘痕、每一根鋼筋、每一塊水泥，都沾滿了中國勞工的斑斑血淚；手能所及之地，眼能所見之處，都漂蕩著無數中國勞工的冤魂。

據資料記載，修筑工事的勞工大多數是從中國各地抓來的抗日義士、農民、中國軍隊被俘官兵，也有從中國內地騙來的苦力，他們在日軍槍口的威逼下從事著非人的勞動。在前述《日蘇虎頭決戰秘錄》一書中說：“那些從山東運來的苦力們，不堪忍受沉重的體力勞動，經常結伙逃往對岸的蘇聯，他們尚未跑到冰封的江面中央，即被我們的士兵射中打死。”

更為殘忍讓人不愿記敘的是，大批中國勞工在要塞完工時被槍殺。岡崎哲夫寫道：“昭和18年（1943年）的某一天，由于要塞設施大體完成，俘虜勞工被集中在猛虎山西麓（猛虎谷）的洼地里，舉行完工酒宴，用酒菜犒勞他們，進行到高潮時，一些人似乎察覺到不妙，驚恐地跳了起來想逃離洼地，在一片吼叫和杯盤狼藉中，重機槍噴出了火舌，剎那間，宴會場頃刻化作血腥的屠場，尸體堆積將洼地填平。”

中國勞工和戰俘的累累白骨堆積了這吃人的虎頭要塞。

如今硝煙散去，這里山清水秀、紅花綠草、百姓怡然，但走在這塊土地上，我的心里卻有一種隱隱的痛：我們那肥沃的黑土地，被侵略者的鐵蹄肆意踐踏蹂躪，變成人間地獄；那些無辜的善良百姓，耗盡了最后的血淚被槍殺，他們的尸骨為侵略者壘起了堅硬的碉堡；我們那美麗的山林，被侵略者修筑成鋼筋水泥的永固工事，至今這比石頭還堅硬的水泥塊仍漫撒在山林下和草叢中，讓人不忍直視。

戰爭已漸漸遠去，可歷史就在眼前，它將永遠鐫刻在被鮮血浸染過的大地上。如果歷史沒有記憶，誰能想得到那片青蔥蓊郁的森林下，埋藏著讓人類讀來痛徹心扉的故事。

站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地紀念碑”下，仰望紀念碑頂端那尊手捧和平鴿的女神雕像，我的心里只有一個祈求——愿戰爭不再！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