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老師問過一個很俗的問題:“你們長大都想做什么?”
有的同學說想開公司當老板;有的說想建高樓賣房子;還有的說想當電影明星,讓所有開公司當老板和建高樓賣房子的人都喜歡自己,來看自己演的戲。
然后輪到我了,老師問我以后想做什么,我卻半天也沒說出個啥。
其實,我想認識所有的船。
但這是不能當著老師的面承認的,不能當著未來的公司老板、房地產商和明星的面承認的。因為我知道只要說出來,我就得以此為題寫一篇500字作文,周一交,還得主旨明確、內容深刻。
但我確實想認識所有的船。七歲生日,外公送了我兩本書:《葉永烈科學童話365》和《小靈通漫游未來》。前者有一篇講“萬噸輪”的故事,一艘噸位一萬的巨輪,在海面上劃過,只像一片葉子劃過水塘。《小靈通漫游未來》則更加新奇,里面有一種“原子能氣墊船”,向下噴氣,懸浮在河面從而避免摩擦,一塊香皂大小的“原子能”燃料,就可以讓船跑上幾萬公里。最重要的是,它載著河邊閑逛的不靠譜主人公來到了“未來市”,這讓同樣在河邊閑逛多年的我羨慕不已。
我家后山能夠看見遠處的貨運碼頭,進進出出的是各色集裝箱,吞吞吐吐的是各國GDP,偶爾也有和水牛一樣叫喚的郵輪和奔向碧空盡頭的人力帆船,它們都像一片葉子一樣,輕輕地劃過水塘。但其中卻沒有一艘能懸浮在空中,并且只燒掉一塊香皂大小的燃料就可以帶我去未來。
我把這些困惑寫在作文里,老師很生氣,“題目是長大想做什么職業,你全寫跑題啦。重寫500字,周五交,給我仔細審題。”
船為什么一定是在水里呢?上學的時候,我抽屜里總放著幾本《科幻世界》,那里面的船不僅能在空中飛、在宇宙里飛,還會沿著時間軸飛。我記得劉慈欣的《山》里有一艘跟月亮一樣大的飛船,從宇宙的另一端用了千萬年來到地球,不為統治人類,只是為了懸停在它上空看一眼“遠方的世界”。
人對船的執著,就是對遠方和未知的執著。可是遠方的世界又是什么樣的呢?
小學老師告訴我,好好念書考個好學校,考研、出國,然后自己有出息做生意、開發房地產……這就是遠方的世界。
于是我上課認真聽講,下課迎接五個家教。
在為數不多的沒有被家教占領的時間里,我用六塊錢來完成精神補給。加上學校圖書館收藏的《科幻世界》,我感覺精神世界很圓滿,認識了許多新的船。王晉康的《海豚人》里,那艘由虎鯨和海豚們接力牽拉的木筏,帶著主人公周游人類已經消失的世界;寶樹寫的《人人都愛查爾斯》,主人公查爾斯為了逃避沒有隱私的直播生活,乘坐小飛船逃到了冥王星,最后殞命于此;看完《一日囚》,我更加深信柳文揚并沒有死,只是坐船被時光的河流困在了同一天。
然后就如同小學老師預言的那樣,我終于有機會去國外念書,走在牛頓和卡文迪許走過的路上;圖書館里有達爾文的手稿;宿舍連得上霍金家的Wi-Fi。
但這真是遠方的世界嗎?上課下課,作業論文,面試上班,身邊被稱為優秀的人生活習性都很異常。喝上幾小杯伏特加再寫十首詩,最后再來一杯咖啡因飲料披掛去加班;在不同場合說不同的話,句句珠璣;去不同城市喂不同的鴿子,只只肥美;喝酒光看瓶子形狀就知道是波爾多還是勃艮第,喝咖啡皺一下鼻子就知道是貓屎還是象屎。
這個時代就如同一臺巨大的搖獎機,大家手里攢著號,都知道肯定有人要走運,但誰也不知道走運的人會不會是自己。世界高速旋轉,每個人都很急,畢業了忙找工作,工作了忙升職加薪,似乎都有一種共同的恐慌——慢了一步就要慢一生。
老師曾經說過的遠方,更像逼仄的現實。而我們除了長、寬、高之外,也需要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給養。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一個控制時間流速的好辦法——寫科幻小說,就是我對抗高速而狹小世界的武器。仿佛一坐下來開始寫,時間的流速就會減到無限慢。下筆前看鐘是9點,寫完了再抬頭一看,喲,8點半了,時間還倒流了!今年《科幻世界》的劉維佳老師告訴我,我平日里寫的科幻短篇故事“挺有意思”。我就真切看到了那個還在上小學偷看雜志的自己,跨越了十幾年的時光,高興地揮了揮手。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時間的倒流?
船連接未知和遠方。中國古時候有一艘船接惠子去魏國做宰相;希臘古時候有一艘船一直不停地更換零部件引起了哲學家們的遐想;15世紀末,葡萄牙人的多桅三角帆船開啟了大航海時代;英國水手乘船在漫長航路中學會了用檸檬治療敗血癥,成為現代醫學方法論的黎明。
《星球大戰》中有一艘“千年隼號”,使用反重力引擎和各種黑科技,穿越星際只要一瞬間,是科幻電影里速度最快的船;《獨立日》里外星來的城市毀滅者不大符合動力學,它就像一個巨大的圓形山丘,內部空間大到可以供航天器飛行;《2001:太空漫游》《星際穿越》和《太空旅客》中的飛船則要靠譜得多,旋轉的懸臂為進行長時間太空旅行的地球人提供了“人工重力”。
制造可以開得更遠的船,去看一看自己生活以外的地方,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因為除了眼、耳、口、手、鼻,所有人都在天靈蓋的中央長著一對觸角,它們能感受到大氣濕度的變化、別人大眼睛上方睫毛的顫動,以及幾百光年外中子星的脈沖。有了這對觸角,在考試升學、工作賺錢、結婚生子之外,在狹小的生活之外,他們還會幻想所有的遠方,想提起自己的筆,去認識所有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