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金光的書法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閱讀,一是碑,二是草書。這兩種審美取向迥異,手法也大為不同。
學碑者多取其碑之書風雄健、古樸、稚拙,來補益帖之清秀、飄逸、雅致,使其二者融會之后更為豐富、多味。當然,呂金光效法的碑是廣義的,如周之金文、漢之隸書、北朝碑刻。就他在這方面的創作,以作品來衡量,呂金光是朝著稚拙之趣的方向發展。稚拙之趣是審美趣味之一種,所謂成年人寫孩童字,成年人筆下有孩童氣。對于孩童而言,孩童字,孩童氣,他自身是孩童,筆下流露的就是他自身的氣息,因為身處這個年齡段,筆下是自然而然地溢出,并不稀奇。但是對于成年人而言,反而不那么容易了。
以呂金光的對聯:“大令中秋字,文公北魏書”為例。呂金光學習了漢隸、北魏碑版,合而為之,主要特點也很明顯。首先是率性而為。從呂金光總的創作情調來看,是傾向于率性而為的,率性意味著以意為先,唯意是舉,書寫起來心無掛礙,手起筆落,意氣風發,因此從作品來看呂金光的動作,是直率的、直接的、是性情之筆。諸如大膽、放縱、不拘細節,得其趣得其勢,均以性情發之。其次是用筆的直率。從用筆上可以分為兩類,有一類筆畫是具有技巧成分的。畢竟作者經過訓練,能夠掌握表達的技巧,因此有了一些規范的、規矩的筆法。當然,這些筆畫也在率性中被變形了。而另一類筆畫則沒有太多的技巧成分,顯得草率、隨便。成年人作孩童語,“真”最為難,總要把自己裝扮成不會說話,就如寫字,也要寫出一些毫無理由的筆畫。通常要表現孩童體的人都有這種想法,就是非技巧化,認為過多的技巧就寫不成孩童體稚拙氣。因此在呂金光的這一對聯中,有一些筆畫簡直就是盲寫,譬如聯中有一“書”字、“中”字,如同用干枯的油漆刷子胡亂推過了事。像這樣的做法并非個別,以為要有趣非如此不可,不會寫之寫。稚拙的筆跡應當更有質量的,而不是相反,這么做就簡單化了。成年人寫不過孩童,最根本的就是裝出來的,越想無意為之,就越刻意,結果寫出了一堆丑怪。童心未養成,又何來童趣,只不過是成年人之作派罷了。這很有點像老萊子娛親,裝出來,不真。清人蔣士銓曾經說過一種現象,即:“唐賢臨晉書,真意苦不足。”清人賀貽孫也認為:“真率處不能學,亦不可學,當獨以品勝耳。”現在成年人在得真趣方面,還是讓太多的用意所據有。其三是造型偏頗。求稚拙之趣的作品大都如此,在造型上無一正派,不是東歪西倒就是框架疏散。整齊的結構需要合比例,美觀平正者趣味肯定無多,結構的偏頗則易于求趣,也易于走到有意擺弄的歧路上去。其實,我們可以追問,這樣的偏頗、欹側的造型能否產生美感,倘說美感,人工的痕跡毋乃太明顯了。因此有理由要求結構之意更自然一些——一個字的組合畢竟還是有一些界限的,不應以率意為由而偏離太遠。
能體現呂金光的性情和技巧表現力的是他的草書。呂金光的草書是明人氣象,而一眼可以看到的作品形神來自明人倪元璐。倪元璐書法堅韌生辣,鐵骨鋼筋,凜然有奇崛之風骨。呂金光效仿倪元璐,在具體創作中如何表現呢?首先是任情肆意。這和他寫碑是一脈相承的,所不同的是寫碑受到的制約比較多,因為碑畢竟是楷書范疇,不可連帶不休。而草書就不同了,情縱神馳,筆走龍蛇,書寫的確放開了、脫羈了,心緒舒展、昂揚,手上的動作也隨之放縱,如彈丸脫手。南朝宋時范蔚宗認為:“情致所托,要當以意為主,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當意起時,萬象在旁,的確是寫草書的好機會。呂金光的草書作品都展示了性情為先這一特點。清人尤侗認為:“性情所至,風格立焉,華采見焉,聲調出焉。無性情而矜風格,是鷙集翰苑也;無性情而炫華采,是雉竄文囿也;無性情而夸聲調,亦鴉噪詞壇而已。”可以說情調昂揚迸發是呂金光草書的先導。其次是草書中的線條變化夸張。一篇作品讀過,不管橫式縱式,線條都是縱橫馳騁夸張變化,一派浪漫。有線而無點,通篇有如老樹野藤,糾結纏繞,時而突兀而起,時而驟然盤結。用線來連帶使其復雜多姿,清峭遒折,怪怪奇奇。由于速度快弧度大,夸張之下有的字只是一個線狀,難以辨識。其三是墨色多變。呂金光書寫時速度雖然迅疾,卻能使墨色起變化,干墨濕墨交融,甚至還有漲墨。因此對于視覺而言它是多變的、有趣的,很能獲得良好的視覺效果。墨色的運用對于草書自然是十分重要的,它是情緒在紙面上的具體留存,通過墨色的調節,使局部多處生動起來。其四是草書中的留白。字之間留白多,長線的拉扯調節了疏朗的程度,使人讀之并不因長線交織而緊迫,有寬松感。落款時有大塊空白,只落名姓及兩個小印章,“空故納萬境”東坡如此說,而在這里,也顯示了呂金光與其他草書家有不同之處。現在寫密了緊了堆積了的人太多了,以為唯有如此,信息量才大,其實相反,倒是呂金光的留白,給人大氣的印象。
呂金光的草書顯示了凌厲、奇峭、兀傲之姿之氣象,令人閱讀之余思之,覺得很有特色。橫式與縱式相比,縱式又優于橫式,顯得更為連貫綿長。作品之氣是一以貫之的,蘇東坡曾自以為:“吾醉后作草書,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黃山谷亦稱贊:“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可見一件草書是需要旺盛之氣的,呂金光的草書,正是旺盛之氣貫之始終,此為他人所不及耳。
在褒揚的同時,我們也應承認,性情的迸發也不是萬能的,具體的筆墨技巧如果跟不上去,性情奈何!在縈繞糾結的線條里,如果細品,有些側鋒拉出的線條質量是不優質的,浮淺、輕率,也有眩目的凌亂、耍弄。如果一個人強調自己的作品是以意為之、性情為先,甚至還認為不良線條的出現也是性情所為無足大驚小怪——這種人現在還真不少。我的意思是,技巧是需要不斷深入錘煉的,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成為性情的良好表現。精湛的技藝是性情迸發的有力支撐,理應以求精為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