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偉大的警世畫作!”——每一次站到劉亞明的《世紀大寓言》畫作前,我最想說的就是這句話。更何況,此類由藝術家自覺構思的大創作一向甚是稀少(需要更大的勇氣,還有良知和責任感),在當代美術史上顯得格外難能可貴!
當我第一次面對它的時候(2007年春)它還只是一張草圖。但這件草圖就已有三、四米寬,上面人物眾多,影影綽綽,十分生動,并且足以攝人心魄!我在興奮之余,便催促他早日完工。
自那以后,我又曾四次專程趕往劉亞明在懷柔的畫室,而且每次去他工作室的主要目的就是看它。可以說,我是看著它一次次地被充實,被修改,被完善,直至最后的完工(除了一道上光程序)。我甚至還當了唯一的一次模特兒,被他“記錄”在了畫幅之中,成了畫幅中的一位老知識分子角色。
這件堪稱巨作的畫作,前后斷斷續續約用了二年半時間,中間還有過一、二次重大的修改(一次是臥佛所處位置的修改,一次是天空的修改)。整個構圖仿佛是古代的“一字長蛇陣”(這種構圖在美術史上也曾有過,如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列賓的《伏爾加河的纖夫》等),具體方法是由一個中心點再向左、右兩邊橫向拉開并適當表現縱深,又將天、地、人分為了上、中、下三段。如此構圖的好處有三:一、在視覺上給人以一目了然、一睹為快之感;二、眾多人物,從“天上”到“地面”皆撲面而來,氣勢之宏闊,心理沖擊作用之巨大,都已不言而喻;三、橫向展開,便于充分展現眾多人物的個性面貌、心理狀態和一些細節,尤其是一些重點形象不至于被遮蔽,以免削弱“他”和“她”的表達力。
這幅巨作的背景(天空)和色調處理很特別。給我第一眼感覺是:冥蒙、冷峻、蒼茫、悲涼,令人感到壓抑,甚至有點絕望!再仔細地觀察,又有點令人難以捉摸:布滿天空、飛揚飄散的是沙塵?是陰霾?是煙霧?是不祥的預感?都很難說得清。但可以認定:這既是一場大災難(浩劫)的象征,更是一種悲劇情境(氛圍)的營造,甚至就是主題(警世)本身的一個詮釋。在這樣一個背景中,也便于藝術家去把握處在“前景”和“中景”中的各色人物的動作、表情、心理狀態以及相互關系,甚而便于藝術家將整幅畫卷融為一體,“集合”到一個中心點上,像海浪一般匯聚成一股巨流,從而以一種超強的力度去撞擊觀者的視覺神經和心靈!
在一片冥蒙的背景中,還有一座若隱若現、正在崛起中的大都市(這曾是創作過程中的一大改動)。這應該不是一個超現實的海市蜃樓,而是一個真實圖景!但這座新興的現代化大都市竟然是出現在這樣一個大危局中,豈不令人心揪?并不由得讓人心存一層疑慮:它與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之間,難道會有一種因果關系?果真如此的話,那個懸浮在陰霾中的都市就不再是現代人心目中所向往的家園,更不可能是上天帶給現代人的一個福音了!它更像是一道“魔咒”,一個由現代科技、材料所鑄就的巨大的“反諷”!倘若是在西方國家,這種反“都市文明”的聲音早已是不絕于耳,可在我們這里,卻很少聽得見。這也正是這幅巨作的另一個敏銳之處。
毫無疑問,這件巨作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處在畫幅中心位置上的,一大群像是處在末路狂奔中的蕓蕓眾生。他們正如潮水般涌來,讓人感到了極大的震驚和強烈的不安!接踵而來的,便是一連串不得不去思索的問題:蕓蕓眾生為何要奪命狂奔?他們又為何是一副或是驚恐萬狀,或是焦慮、痛苦不堪,或是悲觀失望、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情?災難(悲劇)從何而來?災難(悲劇)是想象中的還是現實中的?誰是這場災難(悲劇)的始作俑者?誰又能拯救這群奪命狂奔中的蕓蕓眾生?希望會在哪里?……這幅巨作的核心意義及其思想價值,正是蘊含在上述的一系列問題之中,故而不可不加以剖示。
我認為,蕓蕓眾生之所以要奪命狂奔,之所以會有那樣極其不正常的動作和表情,肯定是源于一場突然發生的巨大災難,抑或是源于深藏于藝術家內心、且聚集已久的災難意識(亦是憂患意識)。前者是“現實”,或者說是“以現實為依據”:雖不一定是特指某災某難,但卻是有憑有據。試想一下,近百年以來,人類所遭遇的大災難還少嗎?戰爭、恐怖襲擊、瘟疫、自然災變,流行病、生態環境也在持續不斷地惡化:冰川在消融、臭氧層變薄并出現大洞、海平面在升高、成百成千的物種在消失、大片的綠地在沙化、甚至是江河斷流,加上氣象異常,颶風、海嘯、雪災等等。后者是想象,讓人頗感意外的是:就在這幅巨作已進入構思、創作的第二個年頭,在藝術家的四川老家,發生了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天崩地裂,有近十萬人在瞬間消失!是巧合?是偶然?盡可以任人解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人類正在面臨著巨大災難的威脅!在我們的內心深處理應始終存有這種威脅——這就是一種災難意識(亦是憂患意識)。古代的成語“杞人憂天”——就是嘲笑那個“憂天”的“杞人”的。如今,我們應該向那個“杞人”學習,多一點“憂天”意識,再多一點“補天”意識。這幅巨作最鮮明而突出的一點就是嚴重地警示我們:必須有“憂”!必須去“憂”!必須深“憂”!不管它是源于現實,還是想象。
在災難(悲劇)的始作俑者中,既有“天”的因素,更有人的因素!這幅巨作在對人性的刻劃方面可謂入木三分,而且具有了一定的批判性。
整個畫幅約畫了百來號形象可辨的人物(不可辨的難計其數),其中:年輕角色約占了一半以上(男女角色基本平衡);中、老年角色約在三分之一;而孩童也有五、六位。若是按社會職業來分(主要依據只能是來自畫面):藝術家、知識分子、產業工人、白領人士居于多數;明星、流浪者、軍人相對居少,有意思的是:其中竟有一尊臥佛和一位遠道而來、風塵仆仆的圣徒,天上還有一位驚慌失措的“倒懸” 人。但卻未見什么達官顯貴、商界巨賈和社會上的另類渣滓,并且未見有“老外”的身影。從以上的粗略統計中,大致上可以得出這樣一些認識:首先,這不是一幅當下社會的全景圖或風俗畫,主旨也不在于反映當下的社會現狀,而是另有寓意——通過一大群人來揭示出整個人類所面臨的一種巨大危機或困境。重在揭示“此岸”。在此同時,也試圖探求出路(即“彼岸”)。其次,上述人物設置也體現了在藝術家身上所具有的平民立場和草根意識。
在刻畫人物的方法上,藝術家并沒有將之“臉譜化”,乃至“符號化”。而是遵循了一種偏向“古典”的方法:通過具象的塑造、動作的設計、表情和細節的深入刻畫,凸顯了人物的個性,并使眾多的人物形象具有了一定的典型性。畫幅中被重點刻劃的形象可以說是“各有所本”,甚至還可以在畫幅中把某某給指認出來。但這里的“有本可循”也只是現實主義或批判現實主義一貫采用的創作方法之一(這幅巨作是否就歸入了現實主義或批判現實主義?須另作討論),甚至可以說只是一種工作程序。在這些被重點刻畫的“個性”中,我們既可以看到“無辜者”、“純真兒童”、“率真少年”、“執著而有理想者”、 “厚道的老弱者”……但也不乏那些“貪婪者”、“狂妄者”、“偽善者”、“貪圖虛榮者”、“邪惡者”……更多的還是那些人性相對復雜的成年男女。藝術家一方面是在深深地同情著那些身處無辜的人們(尤其是老、弱、婦、幼),另一方面卻是在人性的深處,剖析災難(悲劇)的根由,在鞭撻人性的貪婪、愚昧和丑惡。正是這種批判性,深化了這幅巨作的人文意義。
整個畫面,采取了較為統一的俯視角度(唯臥佛仿佛是例外)。這個視角更易“傾訴”藝術家的悲憫情懷,也更易“俯察”每個形象的內心世界。這個視角還與讀者仰視它的閱讀心理(既感到震撼又發人深思)達到了某種程度的統一,因而也更易引起讀者的共鳴。但在對“佛”和“圣者”的處理上,卻透露出劉亞明對信仰和“彼岸”的復雜而矛盾的心態。在我看來,他一方面尊崇信仰,似乎也把信仰的缺失認作人類危機的根源之一。可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是在審視信仰,質疑“彼岸”的存在。所以,“佛”、“圣者”與蕓蕓眾生之間始終處在一個若即若離的狀態。以上兩方面也許就是畫題中“眾冥”(其實就是一種若明若暗的中間狀態)和“自由”的真實含義。不過,總是讓我感覺到有點“反諷”的意味。否則的話,這幅巨作或許就成了宗教主題畫。可它畢竟不是!所以,我認為:拯救和救贖的主題在這幅巨作上幾乎就是一個被質疑的問題。至于這種矛盾的態度是否會在某種程度上削弱這幅巨作的感召力?這倒是可以進一步展開討論的話題。
縱觀劉亞明二十多年的藝術創作,大致上可以分為這么幾個階段,其中有些也是穿插著展開的:一、肖像創作。如《藏族長老》《奶奶》《自畫像》《哈芝乃》等為其代表作。這些作品相對古典,態度嚴謹,刻劃深入,展露了藝術家成熟、高超的古典油畫修養和表達力。肖像創作貫穿至今,手法漸趨靈活、多變。在劉亞明的創作生涯中,這是一塊牢固而堅實的基石。它一方面奠定了藝術家的寫實基礎,另一方面也奠定了藝術家的人文思想基礎。二、青春主題。《向青春致敬》《紅色的期待》《阿支的舞臺》《化妝》《馬蹄蓮》《灰色的岸》等為其代表作,其中還有不少女人體作品,尤以《伊嫚》《窗前人體》《人與神》為佳。這一方面的作品深入地剖析了青春期的躁動、不安、憂郁、感傷的“維特情結”,同時也充分地展露了女性天使般的美麗和神秘而誘人的性感。在繪畫藝術上,則是把古典樣式和現代感覺進行完美的綜合。三、命運主題。自從2000年創作《此岸》系列起,劉亞明的創作方向有了較大的變化。為此,他深入到大西南、大西北進行實地考察,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對當代人(主要是女性)的命運陷入了萬般憂慮之中,促使他以最大的熱情投入了《此岸》的系列創作。這個系列的尺幅相對巨大,畫面上的人物增多,而且出現了“戲劇性”的組合,空間處理宏闊而深邃,人與神(佛)共處,時空交錯,亦真亦幻。在這些作品里,憂患意識、悲劇性主題都有了較為深入的表達。故而,作品具有了一定的深度,且已有了警世的作用。在繪畫藝術上,劉亞明又向巨幅創作邁進了一大步。巨幅創作在畫面的控制、把握上有很多難點,這是小幅創作所不具備的,必須重新加以摸索、積累,甚至是另辟蹊徑,例如,人物關系,空間架構,塑造方法等。可以說,正是《此岸》系列創作,奠定了他創作《世紀大寓言》的基礎。或者說,《此岸》系列創作還僅僅是前奏,《世紀大寓言》和以后的創作才是劉亞明近五年的創作重心所在。由此可見,這是一個步步深入,環環相扣,漸次“開花”的壯闊而激動人心的歷程。
《世紀大寓言》相對于《此岸》乃至以往二十多年的創作又有哪些突破呢?最明顯的一點是人文主題的深化:由個人而民族,又由民族而人類;由體察而生憂患,又由憂患而生救贖之心。“天地”變大了,眼光也更深邃了。其次是表達上,在偏于古典的具象基礎上,融入了中西藝術的多種營養,如寫意、虛實、表現、抽象、超現實、象征等等,而且常常是用筆如刀,如雕如鑿,如砍如剔,語言極具表現力,且已自成一格。再次是在空間把握上,既尺幅超巨、氣勢磅礴,又不乏細節的生動可觀,情緒的曲折委婉,節奏的跌宕起伏。整個畫面既緊湊,具有著極強的凝聚力;又顯得相對放松、自然熨貼,并留有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可以說,劉亞明不僅為當代人提供了一幅警世畫作,而且是近年來為數很少、真正稱得上優秀的大題材創作中的別具特點的成功之作。但劉亞明下一步的發展空間依然很大。讓我們繼續期盼,期盼劉亞明生命和創作更精彩,更有深度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