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容顏,可以寫,也可以畫,更可以體認妙悟;
生命的樣式,可以說,也可以訴,更可以湛然親臨。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白紅衛(wèi)先生。五月的一天,他攜子來西安旅行,我受朋友之托接待了他。我們一見如故,交談了很多。談到古都西安的文化底蘊,上海弄堂里的奇聞趣事,秦滬知名的地方小吃;還談及陜西的作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和高建群,我們暢敘《平凡的世界》、《白鹿原》、《懷念狼》以及《最后一個匈奴》;又漫無邊際地談到文學(xué)與繪畫、藝術(shù)與人生。話很投機,酒自然也要盡興,對酌暢飲,直到深夜。
最讓我感動的是,白先生驚悉陳忠實去世,他飽蘸敬意,提筆畫了陳忠實的肖像,并焚之以祭英靈。從留下來的圖片影像中,我看到了陳忠實孤傲倔強的風(fēng)骨和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看到了秦人、秦風(fēng)和秦韻,直探陳忠實的靈魂深處,令人過目不忘;他也向我呈示了他拜訪賈平凹的合影以及他為賈平凹所畫的肖像;也談到他心中一直醞釀的一部長篇的寫作計劃。我內(nèi)心涌動著這樣的默識:文學(xué)與繪畫的關(guān)聯(lián)竟如此內(nèi)在而真實,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述說和表達,文學(xué)和繪畫不僅只是成就一件作品,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生命境界。
我第一次看到白先生的畫作時甚為驚羨,用120種顏色的鉛筆,摹寫風(fēng)情萬種的大千世界,已實屬不易;而那細膩、精準和飄逸的筆觸伴著生命的律動在細針密縷處霍然透出,卻出乎我的意料。它既非西洋畫,卻有堅實的素描功底;它亦非中國畫,卻涵浸了中國畫的空靈化境。可謂獨辟蹊徑,意趣天成。
從白先生的畫作中,我悟出了三境:情境,妙境,靈境。
偌大一個世界,蕓蕓眾生,氣象萬千,作者為何獨取蟋蟀?這鮮活的小生命在作者的筆下竟如此生動可愛,像英俊的頑童。蟋蟀天性靈慧,常善跳躍,強于咬斗且鳴聲悅耳,為中國三大鳴蟲之首,在神話及迷信中蟋蟀象征著智慧與好運。禪宗喜“純”,即真純,這是一個領(lǐng)悟和體驗到無染無雜、自性清凈的真實的世界。真純的心境情調(diào)映襯出湛然粹美的生命。畫中的蟋蟀,質(zhì)樸無華,傲然獨立。它沒有偉岸的身軀和絢麗的色彩,也沒有一絲勾人眼眸的意態(tài),更沒有一絲矯揉造作的痕跡,它默默地緘守著那份孤寂,優(yōu)雅而從容。然而,它卻向我們展示著天地創(chuàng)化之神奇,敞亮著萬物生長之玄秘,這“靜默的雄辯或雄辯的靜默” 傳遞著來自生命的信息,向人們燦閃與訴說著天地造化的神秘和美麗,這其中凝聚了作者太多的企慕與愛戀,陶然自得,一往情深。正如王夫之所說:“貌其本榮,如所存而顯之,即以華奕照耀,動人無際矣”。這就是禪宗所謂“真即實。實即真”的生命體悟,是“立處即真”、“只在目前”的生命境界,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燦溢昭融的生命世界。莊子曰:“發(fā)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天光緣自靈性,物象秉其真脈。試想,要有多少靜氣與禪意,才能守住這份真純與靜穆;又要有多少卓異的才情和圣潔的聰慧,才能演繹出這般純正與神奇。故,情系生命,“化景物為情思”,此謂“情境”。
禪宗講“于相而離相”,意指不能“著相”,不能執(zhí)著于事物的形相和表象而看不清事物的“本體”;老子也講“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意指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此乃道體之“境象”。觀白先生的畫作,紙幣與蟋蟀同構(gòu),器物與生命共舞,咋看起來,頗有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之感,但凝思細品,卻別有一番情趣。一邊是生存的壓力,另一邊卻有生命的尊嚴;一邊是物欲的喧囂,另一邊卻是盎然的生命。作者將兩個迥然相異的世界妙趣橫生地嵌合在一起,形成如此強烈鮮明的對比,可謂匠心獨運,意味深長。紙幣是折皺的,而且略浸污漬,因為它在玲瓏剔透的生命面前是扭曲和塵染的;蟋蟀則是靈慧豐滿的,而且是燦然靈動的,因為它是自然造化的神明之容、性靈之物。二者孰重孰輕?孰貴孰賤?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世界?哪一個更具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什么是事物的“本來如其所是”的真相?哪些是可以信驗的?哪些是應(yīng)該被超越的?又有哪些是應(yīng)該被揭示出來的?靜觀撫問,淵然妙契,“智與理冥,境與神會”。紙幣反襯著蟋蟀的靈動,蟋蟀藐覷著紙幣的猙獰,二者是互啟的,“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里有超塵拔俗的志趣,有“俊逸之氣”彌漫;既有日用倫常的惆悵與無奈,更有對自然生命的敬畏和禮贊。冥冥之中印證了古代先哲那充滿生命玄機的箴言:“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觀其畫,味其象,明其思,悟其境,澄其道,意猶未盡,樂莫大焉。故,有無相生,方有“韻外之致”;超以象外,方有無窮意味,此謂“妙境”。
老子曰:“虛而不屈,動而愈出”,意指虛而能動,動則不竭的“道體”之狀。觀白先生的畫作,構(gòu)圖中留有大面積的空白,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相形,頗有幽緲空靈的格調(diào),這正是中國畫的高妙之處。清人笪重光曰:“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虛”使“實”動了起來,活了起來;“實”使“虛”這般耐人尋味,富有詩意,誘人想象。蟋蟀和紙幣是寫實和寫真的,作者以精湛嫻熟的技法和細膩圓潤的筆觸把物象升華為意象,精美絕倫到可以亂真,藝術(shù)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是“度物象而取其真”的提練與凈化,是“同自然之妙有”的神契與揭示;空白處是純凈的,是“計白當黑”的承諾,“布白”所生成的是虛靈躍動的意境和輕盈雅致的氣場,而這一切都被精巧優(yōu)雅地凝成為生動的一瞬。紙幣是靜的,拙笨凝滯;而蟋蟀是動的,一觸即發(fā)。這一靜一動,點化了時空的靜寂,使整個畫面虛靈動蕩,富有生命的節(jié)奏。所以,不能以蟋蟀昧卻紙幣,亦不可以紙幣不明蟋蟀,靜中極動,動中極靜,二者相生相克,互為依存。故,虛實相形,動靜相濟,空靈躍動,此謂“靈境”。
白先生的畫是有靈魂的,這靈魂的底蘊就是生命的體驗與生命的境界
“境界”是人的精神活動在特定時空中所處的境域或境地。梁啟超云:“境者,心造也” 。境界是心靈的創(chuàng)造,是存在與意義的交會“點”;是“人心一點靈明”所照亮的一個充滿意味與情調(diào)的真實而生動的世界。
境界隨“體驗”而誕生,由“覺解”而獲得,因“意味”而升華,從而顯現(xiàn)為生命存在的某種“樣式”,既“呈于吾心”,又“見于外物”,遂生成燦爛的意象。而這“生命的容顏”就是“生命的樣式”。它是在生命的體驗中被“詩意”地揭示出來的。
“生命”被詩意地映照在“境界”里,就產(chǎn)生美。
萬趣融其神思,萬象蘊其玄想。只有這生命的筆觸在紙間涌動,在血液里流淌,只為那揮之不去的“生命的容顏”。
李 勇
2017 年5月于長安致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