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一
聞說冀中柏鄉有牡丹,自上古時在彌陀寺內階下開就,到如今,已然千年。
是說西漢末年,時還是一介布衣的光武帝劉秀曾為躲避追殺而隱于此花之下,保得一命。于千秋亭登基稱帝后,為感牡丹救命之恩,曾專駕冀中,故地重游,臨花執筆題下一句:“唯有牡丹花數株,忠心不改向君王。”漢牡丹因此得名,譽滿天下。
人說漢牡丹有風姿,乃是花中奇卉。花開知國是,赤心不改,異土不活,可見其另有一番氣節。
到如今,千年時光流轉,彌陀寺已然成了漢牡丹園,而其間那株獨具風骨的奇卉,開過這悠悠歲月,依然天香國色。
多少人爭夸牡丹絕色,業已無人還能再想起,那同樣的千年之前,同這牡丹一樣源遠的大漢,那曾經北上居延,血戰匈奴的英雄,算而今,卻早已枯骨草草,聲名狼藉。只剩下堪堪蕭索的大漠里漫天的黃沙風煙——寂寥處涼秋九月,霜天衰草石碣。
花容依舊,故人長絕。
豈徒丹砂紅,千古英雄血。
二
那曾經百蠻大國的繁華,那曾經狂嘶的烈馬,騰燃的狼煙,以及那連綿萬里直達長安的座座烽臺,都已被千年的風沙浸浴得蒼涼斑駁。桑田滄海,只剩下殘破的直道,荒涼的古城,三五杯血色的烈酒,兩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和一支橫亙在天邊如泣如訴的胡笳。
直道通九原,古城望長安,烈酒祭生死,英雄喚李陵。
二十七歲離開故土那一日,李陵肅拜于武臺下天子殿前:“愿得自當一隊,到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
天子的眼色深不見底。言辭清冷響在他的耳際:“吾發軍多,毋騎予女。”
為人君者素來如此。武帝一向榮寵李夫人,故此也看得起李廣利,既已許了其作貳師將軍,便沒有再分兵李陵的道理。
李陵也許聽得出其中不悅。為人臣者難揣上意,但他亦不欲拂逆自己的心意,于是仍然伏首對答:“無所事騎,臣愿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
話已至此,擲地鏗鏘,半分留退的余地也無。
于是李陵率五千步卒北上居延。浚稽山他與且鞮侯單于三萬騎兵遭遇,圍困于兩山之間。那一戰是他此生最輝煌的時刻——命弓矢急弩連發,漫天箭雨間胡騎應弦而倒——他以區區五千步卒破敵數千。然而終究是架不住兵盡糧絕,一路且戰且退,漸進漢塞,卻苦于孤軍不利,援軍不發,再難前行。
邊境傳來的李陵困境,武帝如何不知,然仍一貫地不動聲色——許是懶得,抑或是心下意覺不值得為其勞師接救,不如任其戰死,也好了卻這一樁本就無因而起的公案。
李陵那時還不知道——他在邊疆浴血,他為之浴血的天子卻在身后等著他戰死疆場;他在塞外披荊,他為之披荊的大漢卻在身后等著他馬革裹尸。
他沒有得選擇。
那一夜李陵著便衣獨步出營,看著漠北的霜天下流沙紛涌蒼茫,聽著閉窒的峽谷里長風凄厲哀絕,胡地玄冰,邊聲四起,一片肅殺冷寂。他突然想起天子那張永遠不動聲色的臉,一如此夜無聲的冷月,似乎永遠捉摸不透。
他在帳外沉吟良久,終是長嘆一聲,“兵敗,死矣”。悲極怒起,揮刀斬盡筆力遒勁的漢字旌旗,如掩埋故人尸骨般,一并埋葬了此生夙愿。
然后他遣散部下,與成安侯韓延年率十余死士連夜突圍,被匈奴數千騎兵追擊——韓延年戰死,李陵活俘。
被俘的那刻李陵也許心存一念,欲效當年趙破奴假降,再伺機率部歸漢。武帝生性聰慧,大約也想到此中深意,曾派人前去接應。只是可惜,所派竟是公孫敖——既是李陵祖上宿仇,又是李廣利親信——于是帶回的消息便成了“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已然是活脫脫一個大叛臣。
武帝怫然怒極。《漢書》載,“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
古史惜墨,不肯多言。寥寥數字,便是多少性命。
而曾為李陵游說的太史令司馬遷,被盛怒之下的武帝處以極刑,悲憤孤郁之中寫就《報任安書》:凄凄冷嘲“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聲聲喟嘆“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那個時候李陵終于明白,何以未央宮中的天子有著那般深不見底的目光和那般靜若無紋之水的臉色。
所謂君臣之道,不是“君事臣以義,臣事君以忠”,而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所謂江山為局,天下為棋,縱使他有一腔熱血滿心抱負,也終究不過是,這場盛大棋局下,一枚早棄的弈子。
那也許是李陵一生中第一次落淚——連帶著他年少時的一脈忠烈赤血,一并委地消散在胡漠蒼茫的流沙間。
后元二年,武帝崩后,八歲的昭帝繼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其三人開始了所謂的“三公輔政”。霍光與上官桀同李陵曾是故交,深諳其遭遇和苦衷,曾派人前往匈奴請回李陵。幾度浮沉,故國如夢,他最終凄然苦笑:“丈夫不能再辱……”
元平元年,一身凄涼的李陵病歿在匈奴之境。余生幾度,不曾踏回漢土半步。
他的祖父是李廣,是曾經教匈奴聞之膽寒的飛將軍李廣,然終其一生也不曾遇上與匈奴單于正面交鋒的機會,卻因漠北之戰半道迷途,不忍受刀筆侮辱而在悲憤與失望中自刎;
他的父親是李當戶,是曾經怒擊信臣韓嫣而頗受武帝賞識的御前護衛,然功名未立,卻在正好的年華里草草夭亡;
他的叔父是李敢,是曾經率領數百騎兵橫貫匈奴數萬大軍的郎中令,然沒有敗于匈奴鐵蹄間,卻在陪天子圍獵時死在同為漢將的霍去病瘋狂而致命的暗箭下。
而他是李陵,是曾經承襲隴西李家忠烈遺風的騎都尉,卻終于在胡地荒涼的大漠里,“死為異域之鬼”。
而他曾寫與蘇武的那一句“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一語成讖,成其一生的悲歌與絕響。
據說征和四年,六十七歲的武帝曾下輪臺詔罪己,深陳既往之悔。卻不知他悲痛貳師將軍兵敗,軍士死略離散之際,憶及天漢二年那場漢匈之戰,想起被他誅了三族的叛將李陵,可也曾悔?
還是說,浚稽山李陵那五千對三萬的一戰,在他看來,終其始末,也不過是一場潦草的鬧劇。
濃香散盡,一碗酒渣。
三
《西京雜記》載,“樂游苑自生玫瑰樹,樹下有苜蓿。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謂之光風。風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為懷風……
太液池邊,皆是雕胡紫萚綠節之類……其間鳧雛鴈子,布滿充積,又多紫龜綠鱉。池邊多平沙,沙上鵜鶘鷓鴣鵁鶄鴻鶂動輒成群……”
卻不知,多少年后,當李陵闊別故土,歸降匈奴,某個四下俱寂的夜晚,當他褪卻韋韝只披月色走出毳幕,目見那胡地玄冰、塞外衰草,耳聽那胡笳互動、牧馬悲吟,是否還想起長安城樂游苑里,那玫瑰樹下憑風自搖的懷風苜蓿,并太液池邊,那鵜鶘鷓鴣的聲聲清啼?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四
清明那日我獨自一人去爬了六和塔。重修于南宋的佛塔穩重滄桑,塔底廊下,卻擺了數盆瀲滟精栽的牡丹。循香走進細看,“二喬”雙色間深淺,“雪塔”如玉白無色。只可惜,未曾得見花王“姚黃”絕色。
也尋常。古人道“姚黃與魏紫,共向洛陽載”,想來洛陽牡丹冠絕天下,必非浪得虛名,也不是輕易能見。
人間四月,南地已是梨花落后,然而清明那日友人見信,言及北地一帶,確乎仍是冬末。
眼下離了清明也有旬日,暗想北地大約也已春歸。卻不知冀中柏鄉漢牡丹園里,那素有千年風骨的漢代牡丹,可也開花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