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小說中的場面描寫以《長明燈》、《藥》為例

【摘要】：“場面”一詞是從戲劇中借用來的。它指的是一定時間和空間中，對以人物為中心的生活畫面所作的具體描寫。魯迅小說中有較多的場面描寫，本文主要分析茶館和客廳這兩類場面。在這兩類場面描寫中，魯迅主要通過人物在場面中的對話，展現場面中的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以及微妙的心理。

【關鍵詞】：魯迅；小說；場面

場面是我們窺視小說局部的鑰匙，因為再小的細節都會以場面中的點保留下來。人物的一舉一動，事件的一點一滴無不在場面之中。它寫人物在特定環境中的活動，寫人物相互間的關系，是以人物為中心的動態描述。《長明燈》中有三處場面描寫，即茶館、社廟前、四爺客廳。《藥》中的場面主要是華老栓經營的茶館。這兩篇小說中存在兩類場面描寫，一是茶館，二是客廳。

一、茶館：眾生相存在的公共空間

周作人在《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中說到“《長明燈》也是一篇寫狂人的小說，但是我們的興趣卻是在于茶館里和四爺的客房里的那一群人的身上。”[1]《長明燈》中第一個場面就是茶館。茶館中的眾生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如何處置吉光屯的特異者“瘋子”，茶館成為了他們討論對策的場所。表面上看，他們是有著共同利益的，但是這些在茶館中想要懲治瘋子的人們之間卻又存在著一種“面和心不和”的關系，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了互相之間的不服氣，一方想要壓倒另一方。柏楊在《丑陋的中國人》中曾說過：“至于中國人的窩里斗，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每一個單獨的日本人，看起來都是一頭豬，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三個日本人做生意，好，這次是你的，下次是我的。中國人做生意，就顯現出中國人的丑陋程度，你賣五十，我賣四十，你賣三十，我賣二十。”[2]這種中國特有的“窩里斗”現象在《長明燈》中也深刻暴露了。

“除掉他，算什么一回事。他不過是一個。什么東西！造廟的時候，他的祖宗就捐過錢，現在他卻要來吹熄長明燈。這不是不肖子孫？我們上縣去，送他忤逆！”闊亭捏了拳頭，在桌上一擊，慷慨地說。一只斜蓋的茶碗蓋子也噫的一聲，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須是他的父母，母舅”方頭說。

“可惜他只有一個伯父”闊亭立刻頹唐了。

“闊亭！”方頭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風可好？”

闊亭睜著眼看了他一會，沒有便答；胖臉的莊七光已經放開喉嚨起來了：

“吹熄了燈，我們吉光屯還成什么吉光屯，不就完了么？老年人不都說么：這燈還是梁武帝點起的，一直傳下來，沒有熄過；連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沒有熄過。你看，嘖，那火光不是綠瑩瑩的么？外路人經過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稱贊。嘖，多么好。他現在這么胡鬧，什么意思？”

“他不是發了瘋么？你還沒有知道？”方頭帶些藐視的神氣說。

“哼，你聰明！”莊七光的臉上就走了油。[3]

上面引用的對話中有兩組對話。第一組是方頭和闊亭，方頭和闊亭之間存在一個話語權的爭斗，最后闊亭敗下陣來。但是很微妙的是，方頭卻不想過于得罪闊亭，因為這兩人的身份地位是不相上下的，方頭只好轉移話題，為什么沒有回答方頭呢？先前方頭搶了闊亭的風頭，闊亭當然不大高興，但是又不好因為這點小事而發作，所以在方頭轉開話題詢問闊亭時，為了扳回面子，他就只好不答。第二組對話就是莊七光和方頭之間的對話，莊七光對瘋子要吹熄長明燈這一件事發表了自己的宏篇大論，方頭立即給了莊七光迎面一擊，方頭是帶著藐視的神氣的。方頭的這一擊，當然令莊七光不大高興，莊七光暗暗地回了一句“哼，你聰明！”方頭在否定莊七光時是很徹底的，在有損莊七光面子后，方頭并沒有像對待闊亭那樣，從這種態度的差異可以看出莊七光的地位是低于方頭的。在茶館中，還有一位人物，就是引起話題的三角臉，三角臉在茶館中的地位如何呢？可以從兩個方面看出來。一是三角臉在茶館中說話的次數，他總共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茶館中的其他人并不理睬他的話語，三角臉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可見他是茶館中地位最低的。二是當闊亭和方頭離開茶館后，對灰五嬸的一個細節描寫，“灰五嬸答應著，走到東墻下拾起一塊木炭來，就在墻上畫有一個小三角形和一串短短的細線下面，劃添了兩條線。”[4]從灰五嬸動作的熟練程度來看，方頭和闊亭將茶錢推到三角臉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頭和闊亭這種類似無賴的行為倚仗的正是自己的地位比三角臉高。從上面對茶館中人物的對話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雖然他們是有同一個目標，但是互相之間卻是不服氣，魯迅通過茶館這個場面，呈現了茶館中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還有嚴格的等級秩序。

《藥》中也出現了茶館，即華老栓經營的茶館，茶館中有著各色人等，表面上是十分熱鬧的，但是在這熱鬧之下卻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漠。康大叔剛進門時就對老栓喊道“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康大叔似乎是很關心小栓的病情，但是這句話的透露的卻是康大叔那種自我完足感，因為幫助老栓得到了人血饅頭，忍不住在老栓面前炫耀一番。

隨著康大叔的到來，大家開始議論夏瑜。

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么？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豎起耳朵聽，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5]

魯迅曾多次發出感慨：“時間總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6]夏瑜的死正成為了人們在茶館談論的材料，大家對夏瑜和夏四奶奶并沒有流露出一點同情，這種幾乎無事的冷漠才是最令人恐懼的，就如《狂人日記》中狂人所感受到的一樣，這種氛圍是無處不在的。康大叔關心的甚至只是自己沒有在夏瑜身上撈到好處。茶館中的這類眾生對小栓自然也是冷漠的。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舊回過臉，對眾人說。[7]

從這段對話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康大叔對小栓的死活并不是真的關心，他更熱心于和茶館中的眾人談論夏瑜，同時也在這其中得到一種滿足感。

在這只有幾張桌面的茶館里，就像特寫鏡頭一樣被拍攝下來，也像戲劇中的獨幕劇一樣讓人物自行進行表演。《長明燈》和《藥》中運用一個茶館。讓眾生相在這個限定的空間中，通過互相之間的對話，讓他們自己進行表演，讀者就像是坐在舞臺下觀看這一群人的表演。

二、客廳：紳與民對話的私人空間

“在魯迅小說中，除了咸亨酒店外，華家茶館要算是較值得注意的另一個社會窗口了”。[8]瘋子在社廟前的一句“我放火！”場面就由社廟前轉移到了四爺的客廳。四爺的客廳是一個私人的空間，闊亭和方頭自認為肩負著守護吉光屯的任務，第一次走進這個不易瞻仰的客廳中來。首先分析一下四爺的身份，四爺是介于官與民之間的鄉紳，鄉紳是鄉土社會結構中很獨特的一個部分。“鄉紳一般都是地方上有物質基礎，并且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他們常常以真理闡釋者自居，又以‘鄉意’代言人自居，并以自己這種特殊的身份謀取自己利益的最大化”。[9]

在客廳中，紳與民商量著處置瘋子的方法，這本來是需要大家團結一致的，但是四爺卻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謀取自己的利益。當討論到在哪關瘋子時，四爺是這么說的。

“屋子？”四爺仰了臉，想了一會，說，“舍間可是沒有這樣的閑房。他也說不定什么時候才會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說。

“我家六順，”四爺忽然嚴肅而且悲哀地說，聲音也有些發抖了。“秋天就要娶親你看，他年紀這么大了，但知道發瘋，不肯成家立業。舍弟也做了一世人，雖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總歸是絕不得的。”

“六順生了兒子，我想第二個就可以過繼給他。但是，別人家的兒子，可以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這一間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順也不在乎此。可是，將親生的孩子白白給人，做母親的怕不能就這么松爽罷？”[10]

四爺是瘋子的叔叔，本來對瘋子是有著監護的義務，所以郭老娃提出將瘋子自己的房間關瘋子，但是四爺用一些借口來逃避這種責任，更自私的是還想借此霸占了瘋子的房間，四爺用的借口很有諷刺意味，他的兒子還沒有結婚，就說要將孫子過繼給瘋子，還沒有兒媳婦，就說做母親的會舍不得孩子。四爺說了這么多，無非就是想用社廟中的公共房子來關瘋子，但是他在謀取私利時并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是借用其他借口或者他人之口說出，四爺不僅是自私的，而且也很虛偽。接下來看四爺是如何達到他自己的目的的。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來，”四爺在暫時的靜穆之后，這才緩緩地說，“可是他總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無法可想，就照這一位所說似的關起來，免得害人，出他父親的丑，也許倒反好，倒是對得起他的父親。”

“那自然，”闊亭感動地說，“可是，房子”

“廟里就沒有閑房？”

“有！”闊亭恍然道，“有！進大門的西邊那一間就空著，又只有一個小方窗，粗木直柵的，決計挖不開。好極了！”

老娃和方頭也頓然都顯了歡喜的神色；闊亭吐了一口氣，尖著嘴唇就喝茶。[11]

四爺先是夸獎闊亭的提議好，其實將瘋子關起來的建議是方頭想出來的，四爺謬贊闊亭正是看準了闊亭的魯莽和心直口快，闊亭聽后甚是感動，自覺自己被賞識，于是就在四爺問了一句有無空房之后，闊亭就心直口快地說出了社廟的閑房，這樣瘋子就順理成章地被關在了社廟，四爺的目的最終就達到了。至于老娃和方頭顯出的歡喜神色，我認為可以這樣理解，社廟是公共財產，占用社廟并不損害他們的個人利益，并且在吉光屯最高地位的人面前，他們是不敢不歡喜的。魯迅通過客廳這個場面深刻地展現了以四爺為代表的鄉紳們自私自利的嘴臉。

客廳中的主人都是鄉土社會中社會地位最高的人，鄉民們對他們都是充滿敬畏的。

注釋：

[1]周作人：《<彷徨>衍義》，《書里人生兄弟憶魯迅》，河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頁。

[2]柏楊：《丑陋的中國人》，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0頁。

[3]魯迅：《長明燈》，《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6-57頁

[4]魯迅：《長明燈》，《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9頁。

[5]魯迅：《藥》，《吶喊﹒彷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頁。

[6]魯迅：《紀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76頁。

[7]魯迅：《藥》，《吶喊﹒彷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頁。

[8]史志謹：《魯迅小說解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頁。

[9]陳國恩，吳翔宇：《論<長明燈>的空間形式與意義生成》，《中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3期，第23頁。

[10]魯迅：《長明燈》，《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車版社，1981年版，第64頁

[11]魯迅：《長明燈》，《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車版社，1981年版，第64頁。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迅.吶喊﹒彷徨[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周作人.《彷徨》衍義[M].河南教育出版社，2001

[4]柏楊.丑陋的中國人[M].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5]汪輝.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增訂版）[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6]郜元寶.魯迅六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7]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8]史志謹.魯迅小說解讀[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9]王吉鵬.魯迅作品新論[M].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

[10]陳國恩，吳翔宇.論《長明燈》的空間形式與意義生成[J].中國文學研究，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