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體這個概念無論是在中西文化中,還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亦或理論話語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對《老子》文本的研究中,基于其中圍繞“身”展開的話語具有含混性,自古以來研究者門對此爭訟不已。本文將從“身”的意義闡釋出發(fā),進而分析“以身而思”的思維模式,以期對老子的身體觀研究作進一步的勘探。
【關(guān)鍵詞】: 老子;身體;思維模式
“身體”的概念無論在中西文化中,還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理論話語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西方,有尼采通過詩學(xué)意義上的身體來重建價值體系,弗洛伊德的“欲望身體”,梅洛龐蒂和福柯的身體理論等等。在現(xiàn)代西方思想中,身體概念的豐富內(nèi)涵得以發(fā)掘,并呈現(xiàn)出不斷更新的發(fā)展的態(tài)勢。在中國文化中,“身體”二字亦從未溢出話語。早在神話傳說中,身體是早期人類想象世界和神靈的參照物,是古人認識和解釋世界的依托。而后,儒道思想都不否認身體的重要性,繁多的名家典籍記載著對“身”的論說。儒家認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能隨意傷害,珍惜它就是愛家和行孝的表征。身體還超越個人和小家的界限,關(guān)乎到天下,正如《大學(xué)》所說:“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至于道教對身體觀的研究,眾所周知,老子思想中抽象思維的運用較多,為了使《老子》的核心概念“道”更為清晰明白的展示出來,他運用了豐富的以身體為載體的形象思維模式的語句。
一、關(guān)于“身體”本身
“身”字一般被解釋為身體。從具體的含義上來看,“身”是肉體性的存在。作為人的身體,他是“有感覺、意識和語言的,這充分地標劃了人的身體的獨特性。人的感覺和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并且說出自己的身體。于是人的身體不僅現(xiàn)實地存在于此,而且在感覺和意識領(lǐng)域里呈現(xiàn)出來。”[1]可以想見,身體若作為肉體,并非完全自然的存在,而是在自然性與文化性中不斷生成。身體是具體與抽象的統(tǒng)一。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身體往往被賦予身體之外的規(guī)定。
縱觀《老子》全篇,直接提及“身”字有二十三處,共涉及九章。筆者在材料搜集中發(fā)現(xiàn),基于《老子》文本中圍繞“身”展開的話語具有含混性,自古以來注家釋義對此爭訟不已,尤其是對第十三章的釋義最為顯著。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13章》)
而這里的“身”并非純粹的肉體的存在,而是基于人的感官,人感知外在的人與物,身體性的存在。在第五十四章中“身”作為了肉體的中介,老子認為以自己之身可以觀他人之身。這里的“身”滲透著肉體中介的功能性。身體的感覺以及感知實際上即是身體的活動。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老子·26章》)
此處的“身”為行為的意思,老子批判了君主“以身輕天下”。
其余對“身”的直接論述大致是就“身”的肉體性而言,肉體相關(guān)于生死愛欲。一方面,老子認識到“身”作為肉體有其生命的有限性。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老子·52章》)
這里的“身”字主要的意思為終身或者一生,強調(diào)人生在世的方式,如何維持自身。另一方面,在《老子》第四十四章中“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老子比較“名與身”和“身與貨”孰輕孰重,“身”的意義為生命。老子的意圖在于守住自身的邊界,真正的長久不是無限的,而是有限的,它表現(xiàn)在人對于生命有限性的克服。表面上身體的永存在過程上與肉體消逝的過程具有同一性,人都會由生到死,然而人若能知道死,也就能達到常生而不死的境地。正如《老子》第三十三章所言,通過“攝生”達到“死而不亡者壽”。外在死亡的可能性必然存在,一個人若注重自身的修煉,讓身“無死地”,就能避免死亡的可能性。要“無以生為”,要勇于柔弱。老子強調(diào)相對弱勢的追求恰恰反映了當時人以及社會發(fā)展的不均衡,需要削減甚至去除人為。可見,老子的“長生”觀念是建立在人生在世的基礎(chǔ)之上,建立在身體的肉體性上,而并不是走向精神或是佛教所言之來世。
二、老子論身體主體的構(gòu)成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老子·3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12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老子·55章》)
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49章》)
在以上涉及到身體主體構(gòu)成的各章中,筆者將心志與五官感知分為一個序列,將腹骨氣分為一個序列,前者被老子否定,后者被老子肯定,兩個序列代表不同的價值取向。“五色”、“五音”、“五味”表面上看是現(xiàn)實狀態(tài)中人人不可遏制地追求縱情聲色。《莊子》中有兩段話算得上是恰當?shù)淖⒛_:“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yīng)六律!”(《莊子·馬蹄》)“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多于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聲非乎?而師曠是已。”(《莊子·駢拇》《老子》文本中的五官感知容易被外物所蒙蔽,而心性與耳目五官一樣,容易被挑逗起無窮無盡的欲望,甚至最終讓禮樂建制失序。而老子對“腹”、“骨”、“氣”的肯定態(tài)度較為清晰。林語堂認為“‘腹’指內(nèi)在自我(the inner self)”[2],蔣錫昌說:“‘為腹’即為無欲之生活”。[3]顯然,這里是把“為腹”納入了內(nèi)在自我的范疇里,但是這種解釋又難免會和“心”的闡釋發(fā)生重疊混淆。總之從根本上說,“腹”指的是身體的自然性。“氣”在《老子》文本中的意義不容忽視。“氣”出現(xiàn)在三處。一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42章》),談?wù)摎鉃槿f物之本;二是“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10章》),論修身成圣的工夫;三是“心使氣曰強”。集合三處“氣”之義,可見氣為身體之本。河上公本注:“治身者當愛其精氣不放逸。”[4]可進一步作證老子以氣為身體之本的論說,持守身體之本在于精氣。
三、“身”的思維模式
身體是人們重要的形象思維方式,道是老子思想中的核心。為了將“道”的含義更清楚明白地展示出來,《老子》中運用了相當多的以身體為載體的形象思維模式的語句。“身體作為隱喻常是中國思想家進行各種論述,尤其是進行政治論述的重要工具”。[5]
首先,“道”是創(chuàng)生性的,我們可以在其中發(fā)現(xiàn)身體思維方式的存在。老子認為“道”創(chuàng)造了萬物,“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1章》)“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25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老子·52章》)在上述引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老子在表達道生萬物的含義時,常用母與子的關(guān)系來表達“道”與萬物的關(guān)系。甚至在某些章節(jié)中,“母”能夠直接指代“道”本身,如“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老子·20章》)堅守吸納自母而來的滋養(yǎng)和對母的持守都是人不離道、以道為本的表現(xiàn),“川谷”、“橐龠”等意象也可以輔證“母”這種表達方式。又如“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6章》)“玄牝之門”表達了道化生萬物的力量,這也指代了雌性動物的生殖器,可延伸為生產(chǎn)萬物之門。我們從中也不難看出身體思維的痕跡。
其次,“柔弱”是老子“道”的重要的特點。“事物要從柔弱的、未受界定的、流動的,因而是真正處于潛在狀態(tài)中的非存在狀態(tài)中興起。至少在某種意義上說,它們因此就接近于‘道’的核心。”[6] “弱者道之用”(《老子·40章》),“柔弱勝剛強“(《老子·76章》),柔弱和剛強相對,柔弱的狀態(tài)是“道”顯現(xiàn)的場所。老子也運用了許多其他意象來以柔弱解釋“道”,如水等。身體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類比載體。于是我們看到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10章》)“常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老子·28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老子·55章》)老子認為嬰兒具有一些特質(zhì),與“道”法自然的層次,或者說人對于“道”的覺解,具有某種一致性。“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老子·76章》)人生的時候柔軟,死的時候僵硬,老子用人身體的特點表達了“柔弱”比“堅強”更強大的生命力。嬰兒的身體是柔弱的,然而卻蘊含著強大的生命力。因此,老子認為嬰兒是最能體現(xiàn)“道”的特點的,并號召我們“復(fù)歸于嬰兒”。
最后,從認識論來看,“道”是恍惚的。《老子·21章》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恍惚的狀態(tài)是來自于我們身體的感官。視覺、聽覺、觸覺等身體的官能是無法完全把握到“道”的,“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老子·35章》)“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老子·14章》)不難發(fā)現(xiàn),身體的官能對于認識“道”是有局限的。視覺、聽覺、觸覺這些身體的官能認識的層面,難以準確無誤地描繪現(xiàn)實,去精準地闡釋“道”。至于如何去認識“道”,老子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滌除玄覽”(《老子·10章》),即掃除內(nèi)心的欲望,以一顆純凈之心來觀“道”以至于把握“道”。再進一步追究,我們可以看出,如果以心去求“道”,那也表明了對身體官能的放棄。
綜上,老子身體的思維方式與“道”的闡明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即使說,在很多方面,老子是通過身體思維模式來闡明“道”的含義的。
四、身體觀與當代效應(yīng)
《老子》一書飽含智慧和人生哲理,雖然文本中以“道”貫之,論及“身”的地方并不多,但身體的地位和作用沒有被老子所輕視。經(jīng)過前文的討論可以看到,老子的身體觀并不只是純粹的肉體概念,而是內(nèi)外兼?zhèn)涞纳w。不管是老子要“后其身”,還是要“退其身”,甚至是“無身”也罷,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存身”,然后“修身”、“修家”,進而“修天下”,“無為而無不為”。對于老子的“身”的討論不僅僅止于肉體一說,而是相對于人的生命自然整體而言。通過“修身”達到“道身合一”,“身”既是具體的肉身,也是形而上的意蘊,是通過中國哲學(xué)特有的體認的思維方式而獲得的。上文已經(jīng)提到,一個完整的生命存在之“身”,它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是復(fù)歸于柔弱。嬰兒是人生最肉嫩的時期,無欲無求,自然而然,隨著成長的過程身體逐漸強壯,開始貪求外在物欲,其實這便是生命衰竭的征兆,這是生命自然整體性的充分顯現(xiàn)。
老子身體觀強調(diào)的“養(yǎng)身”、“貴身”的思想,是要求人對自身肉體的愛護。老子認為,只有愛自身肉體,才能關(guān)愛他人之“身”,進而關(guān)愛天下蒼生。正如《老子》第十三章所言:“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一方面強調(diào)人的肉體存在是合理的,是“體道”的表現(xiàn)和路徑,另一方面又告誡人們,人的肉體欲望的膨脹,不僅遠離“道”,而且折耗人的本真生命。老子反對人在肉體上的聲色的過度享受,告知人們要“無欲”、“無為”,最終返璞歸真,“道身合一”。老子的身體觀給物欲橫流的當代社會以深刻的警醒和啟示。無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在消費時代之前的人類歷史中,身體及其肉體的欲望總體上來說是被壓抑的。在如今的消費時代,人們追逐身體的快感和欲望的滿足,身體享受成為生命的目的本身。身體已不再是老子所言之“身”,而是欣賞、把玩、變質(zhì)的對象。身體被感官控制,被快感消耗,成為美麗的消費品。面對種種變質(zhì),老子的身體無疑是這個時代的一副醒神湯。
注釋:
[1]彭富春。哲學(xué)美學(xué)導(dǎo)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5.第30頁
[2]陳鼓應(yīng).老子注釋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107頁
[3]陳鼓應(yīng).老子注釋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107頁
[4]陳鼓應(yīng).老子注釋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295頁
[5]黃俊杰.東亞儒家思想傳統(tǒng)中的四種“身體”:類型與議題[J].孔子研究,2006,(5).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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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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