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的夢幻和悲劇意識

【摘要】：希臘神話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夢幻色彩，不僅可以通過奇妙的想象力勾畫出斑斕的夢境，又能巧妙地將夢與現實、人物的命運結合起來，最終以豐富的手法觸及人物內核的精神氣質，在夢幻的外觀下點染出神話的悲劇意識。

【關鍵詞】：希臘神話；夢幻色彩；命運；悲劇意識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斷言：“沒有神話，一切文化都會喪失其健康的天然創造力。”[1]，而想象瑰奇的希臘神話充分展現了希臘文明內在的創造力。古希臘神話是世界諸古國中最健全的神話體系之一，諸神按譜系各自分工，以嚴謹的秩序組成了一個等級森嚴的神國，其“實際上是荷馬時代人類騎士社會制度的縮影”[2]，掌管整個社會乃至世界核心權力的不僅是當權者，還有尚未被古希臘人認識的社會發展客觀規律的命運。法厄同、歐羅巴的神話不僅充分凸顯了希臘神話戲劇的奇思多想，更是將其夢幻和悲劇意識表現的淋漓盡致。

一、法厄同故事中的夢境造像藝術

“每個人在創造夢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藝術家，而夢境的美麗外觀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前提，也是一大部分詩歌的前提。”[3]從這個角度來說，希臘神話首先包蘊了造型藝術這種被尼采稱為“阿波羅日神藝術”的藝術表現形式。

太陽神赫利俄斯的兒子法厄同因為忍受不了他出身非正統的流言而去求其父給他一個榮耀的身份憑證。赫利俄斯率爾指著冥河起誓應允他兒子一切的請求，而偏偏他的兒子法厄同也不知深淺地提出了要駕駛太陽金車的狂妄要求。父親深知道兒子以凡俗之軀絕難駕馭在空中馳騁的太陽金車，苦心勸阻，怎奈躍躍欲試的法厄同對父親的諄諄教導充耳不聞，赫利俄斯只好點頭同意兒子的瘋狂提議。得意忘形的少年終于不能駕馭神力非凡的太陽金車，從空中摔下，活活地燒死了。這個充滿青春張力的故事最終以深重的悲哀落幕。

在鋪敘這個故事的過程中，運用了多種夢境的造像藝術。日月神、時序神和四季神都裊娜著曼妙的姿態，預示著各自所司的精神。在如此恍似夢境的宏麗景象上仍彰顯著諸神的榮耀和整飭的等級制度。各位隨從神的排列首先展示的就是“阿波羅式”的雕塑美：春神鮮花繞脖，夏神麥穗為裳，秋神手捧葡萄，冬神白發如雪。四季神以代表各自季節特點的事物為裝飾，姿態各異，形象鮮明。“只有當詩人在看到他自己被一些有著生命的，且活動的造形所環繞時，而且他又透入他們之存在的最內層時，他才能被稱為是一個真正的詩人。”[4]神話的言說者在這里所看到的正是這些迥然不同而透露出獨特精神特質的造形的內層。與希臘的古典悲劇、喜劇一樣，古希臘神話也“有民間的根源，與古希臘的園圃經濟有密切關系。”[5]夏神的麥穗衣裳和秋神的葡萄裝飾正是反映了古希臘園圃經濟的風貌。以典型的季節特征為裝飾而融入雕塑，這種象征性正是其雕塑藝術的一個重要魅力所在。

整個故事最飽滿的造形是那輛決定法厄同命運的太陽金車。噴吐火焰的車軸連接著黃金做的車輪和車轅，車輪上的橈骨由白銀做成，車軛具上鑲嵌著晶瑩閃亮的寶石。令人心動不已，但太陽金車經過的道路十分陡峭，拉動金車的馬匹需要費盡艱難才能踏上早晨的軌道，直到正午的最高點才轉而下坡。根據太陽的升落軌道而想象出太陽金車的奔馳路徑，這也是“自然而化之”的妙喻。

對于主人公法厄同，神話的言說者卻沒有直面進行具象的造像描繪。而是通過抽象的代表性動作將其造形勾勒出來。凝聚法厄同造像特征的動作主要有三個。一個動作是“跳”：年輕的法厄同沒有細聽父親的囑咐而跳上太陽金車，吟鞭起駕。第二個動作是“抓”：坐上金車的法厄同滿懷喜悅地抓住韁繩，直到無法掌握奇異的旅程。第三個動作是“撲”：被烈焰燒著的法厄同一頭撲倒，摔出了太陽金車。“跳-抓-撲”既可以是這幕神話悲劇的三個重要環節，又可以是人生途程的絕妙暗喻。富有朝氣的“跳”是少年人邁出探索性人生道路的宣告性動作，人在經歷了漫長的幼年時期后，有一日恍然領悟到要開始個人的獨特生活而又還不能像成年人那樣穩健地去行動，奔跳自然成了最恰切的方式。漸漸對周圍的環境有了切身領會之后，人醒悟過來，開始乞求一種安身立命的根據，而這時他又還不具有很成熟的條件，只能見到看似適意之物便“抓”住。而這樣無的放矢的結果自然就會“撲倒”了。所幸的是現實的人生不會像神話里那樣極致，一次失敗就足以致命，而且少年人也會在不斷的教訓中積累經驗，逐漸老成。

法厄同故事中對法厄同人物塑造的這種“非形貌現身”而是“情態現身”“動作現身”的手法是很高明的。借三個典型動作就把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表現地淋漓盡致、一覽無余，這也是很獨到的，極具文學成就的。“跳-抓-撲”雖然沒有直接敘寫人物的外貌，卻抓住了人物的情態特征，是動態的造像藝術。而連貫的動作鏈配合著變態夸張的環境顯像，則構成了亦真亦幻的夢境。

二、歐羅巴故事呈現夢與現實的對接

若說法厄同的神話只是展現了夢境中的情態，歐羅巴的神話則把夢境與現實的巧妙轉化引到了人物的命運承轉之中。通過夢與現實虛虛實實的交替，既反映出古希臘人預定論的命運觀，也揭示了“接受命運”的主題。

神話以富庶的腓尼基王國公主歐羅巴做異夢為起頭。她夢見世界分裂為兩個女人的模樣，激烈地爭奪她。其中一位和當地人完全一樣，而另一位完全陌生。陌生女人對她說：“我背你去見宙斯！這是你命中注定的大事！”夢醒后，晨曦拂去了夢的記憶，又把歐羅巴拉回了現實。然一只公牛闖入了公主和女伴們的野外聚會，以其高貴的氣概和安靜的姿態吸引了姑娘們。歐羅巴騎上了牛背，公牛邁開輕松的步伐，走出草地，到了光禿禿的沙灘，卻加快了速度，活像一匹飛奔的駿馬，猛地扎進了大海。歐羅巴還沒來得及思忖，公牛已像一艘海船平穩地向大海縱身處游去。海風振衣，夜色朦朧。這境界又宛入夢鄉。翌日傍晚，游至彼岸。公牛立時消失，變做一位神一般的男子。原來他是宙斯。宙斯以花言巧語騙娶了歐羅巴，而后又消失于暮色中。昏迷后蘇醒的歐羅巴已分不清這是記憶還是夢幻。她不敢相信這件丑聞真實地發生過，恨不得忘記這荒誕的一切。遭受道德滑坡、又被命運遺棄于荒島的歐羅巴想到以死明志，卻回頭看見了美神阿弗洛狄忒和她的愛子。她揭示了夢的秘密，并告訴她自己和宙斯的身份，還指示這塊地土將以歐羅巴的名字命名。歐羅巴終于完全醒悟過來，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這則神話可以看作是一個“釋夢”的故事，以夢起始，以對夢的解釋為終。整個故事都圍繞著起初的夢，泛現出種種如夢似幻的意象，使聽眾難分夢與現實。夢中兩個女人的分裂與對立象征了“留守”與“出走”的兩個傾向的對立，她們對歐羅巴的爭奪也是歐羅巴人生走向的內在矛盾的外化，而命運借美神之口傳達了讓歐羅巴出走的命令。

意外出現的神秘公牛幫助歐羅巴實現了“出走”這一命定計劃。這個過程充滿的夢幻色彩與原先的夢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張力。真正的夢在吐露著現實的秘密，而現實的境界卻又一似夢幻。夢中之真與真中之夢的情境在這則神話里渾然融合了。這種夢與現實的自然對接正是希臘人預定論的命運觀的悄然流露，因為尊奉神定命運的觀念，古希臘人的人生便和超現實之境相融合，而這種融合又不經意在古希臘的神話中表現出來。

神借夢來實現對人物命運的傳達，這在古希臘神話里并不鮮見。而歐羅巴神話則是夢與現實之間巧妙轉化的典范。神在一開始就向歐羅巴傳遞了關乎命運的信息，而在之后真夢相融之境中實現了命運的安排。現實只是命定夢境的延伸，被籠罩上一層茫渺的疑惑、不安之紗。

三、神話的夢幻外觀與悲劇意識的纏結

無論是法厄同的遭遇還是歐羅巴的經歷都把絢爛的夢幻外觀呈現給神話的聆聽者。前者的故事偏重暖色調，后者的故事偏向冷色調。激情、熱烈的天火表現了命運的酷烈和少年法厄同的狂躁；深藍、空曠的海水表現了命運的無際和歐羅巴公主的孤寂。這兩個典型的意象特征所包蘊的精神內涵又在實質上體現了潛藏在神話故事內核的悲劇意識的多樣面。

希臘神話是相互聯結的神話體系，整體是充滿悲劇性的。即使單看某個神話片斷有圓滿的結果，卻仍舊不能掩蓋其悲劇意識。譬如歐羅巴的故事，結局雖然是歐羅巴接受命運，和宙斯生了三個強大、睿智的兒子，而在整個故事的鋪敘中卻更多著力于由異夢引起的撲朔迷離的命運不定之感，以及在真幻難辨的遭際中歐羅巴體會到的羞恥感。羞恥感是悲劇意識的特征之一，一旦人物產生了羞恥感，悲劇色彩也便隨之而來。反過來可以這樣說，“喜劇之所以成為喜劇，乃是因為喜劇的主導人物往往無羞恥心”的論斷無可厚非。強烈的羞恥意識引發了人物對命運的反思，這也是歐羅巴神話悲劇意識的根源。

法厄同的悲慘結局似乎已經注定了整個故事的悲劇基調，而法厄同神話的悲劇意識核心卻在駕駛太陽金車的過程中。誠如前面分析，“跳-抓-撲”的藝術化情態捕捉精煉地把握了生命在未知命運安排的運轉中階段性的動態特征。騎虎難下的法厄同抓著太陽金車的韁繩，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而命運卻注定要懲罰這魯莽的少年。無法控制情形的法厄同雙目暈眩，慌亂中看到空中星星變形后呈現的可怕景象，已經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平安之所。命運已不停歇地出現反轉，而命運的韁繩卻無法掌握，這種絕望便是法厄同神話的悲劇意識核心。

歐羅巴的孤獨和迷惘在浩渺海天之間發出反思命運的悲泣，法厄同的痛悔和恐懼在灼燒的太陽金車上狂喊著痛失生命的最后吶喊。深海碧天和太陽金駕以濃烈的色差沖撞出命運的兩種基調：或者承受命運，接納荒誕；或者試圖逃離命運，選擇滅亡。逃離者有逃離者的理由，不管是出于自愿還是火燒眉毛、被逼無奈，他最終都是悖棄現實的。而承受命運如歐羅巴者，則即使經歷了“失夢”的痛苦，在現實中遭遇了患難，仍舊著眼于現實，順服命運。

在法厄同或歐羅巴的神話架構里，附加意義似乎并沒有凸顯在一個顯赫的地位。法厄同的附加意義在他榮耀的身份證明，歐羅巴的附加意義就更不分明了。這也是個有趣的現象，附加意義越濃重，故事的悲劇色彩也愈彰顯。歐羅巴起初是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并沒有著眼于人生的附加意義。而當她失去貞潔之后，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在于是一個高貴的王國的公主，意識到這個關鍵的附加意義之后，她的羞恥感就深重起來。其他神話故事也是如此，被愛神之箭射中的阿波羅把追求達芙妮當作自己的附加意義，從而始終感到求之不得的無奈和哀傷。阿喀琉斯在面臨個人的健康長壽和國家的昌盛發達的兩難選擇時，毅然選擇了后者，也是因為國家的興盛之于他已是最神圣的附加意義。附加意義是斯芬克斯之謎的關鍵，道破了附加意義也就道破了人的謎團。

認識到附加意義的存在，就再也無法隱藏內在的悲劇性了。古希臘人不愿意使整個悲劇性內核完全暴露，便用斑斕多姿的夢幻給它們蓋了一層炫目的外衣。而這層外衣下的精神實質與現代人的人生反思的不同是：不過問人生的價值，也不奢求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切不可言說都交托命運了。

事實上，我們很容易忘記法厄同去駕駛太陽金車的原因，卻把他在驚慌中看到的詭異的星象和冷漠的天空深深地印在腦海里了。這是因為這怪誕變形的畫面是法厄同命運最生動的視覺化展現，也是古希臘人對命運的不可駕馭感的浪漫想象織成的外衣。悲劇意識和夢幻外衣相互纏結，造就了古希臘神話的獨特魅力。

參考文獻：

[1][3][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周國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77，89頁.

[2][德]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臘古典神話》[M]，曹乃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2頁.

[4][德]尼采，《悲劇的誕生》[M]，李長俊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第67頁.

[5] 繆朗山，《古希臘的文藝理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