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顯然已經不再單純以腳步的丈量和眼睛的觀看去感知城市。在各式各樣媒介的書寫、轉譯與傳播之下,我們對城市的感知被一種外在的意義生產層層建構。城市在媒介傳播中的呈現成為一種“想象”的場域,文學、影視、旅行指南、城市廣告等等各式各樣的文本為城市進行編碼,為大眾提供了一種共同進行閱讀、聯想、解碼的機制,一方面構建了一種符號化、意象化的城市,另一方面,則建構起一種以文化消費為主導的“想象的共同體”。
梅羅維茨認為,電子媒介使得地方逐漸“消失”,由此城市在地理空間上的坐標變得不再那么重要。[1]媒介傳播為人們制造著多樣化的感知與體驗的途徑,如今人們對一座城市的認知則主要來源于大眾媒介傳播。現代交通、互聯網傳播使得時空急劇壓縮甚至產生形變。地域劃分、人的情感結構以及交流形式都已經被當代傳播媒介所重組,城市社會已經實現了時空的再分配。
以文學、電影為媒介的城市感知
文學和電影是較為傳統的媒介傳播手段,包含著媒介傳播塑造城市感知的原初邏輯。文字化與影像化克服的首先是空間與地域上的差距。文字可以把口口相傳的言語固定下來,使得事件和意義擺脫對“身體在場”的依賴,轉而成為一種精神信息而進入傳播系統。影像則更為直接,但影像永遠不是全然客觀的,鏡頭的剪切、色調的調節、聲音的配合等等,都在暗中形成一種有明確價值和審美傾向的敘事邏輯。文字與圖像所塑造的意象空間使得我們對城市總是會產生一種先在的理解,例如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希區柯克鏡頭中的紐約,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中的香港,都是城市形象塑造的杰作。而這種前設式的城市感知最為反諷的例子便是九十年代發生在日本的社會現象“巴黎癥候群”,日本精神科醫生太田博昭首次提出這個詞匯。很多日本人到了巴黎發現,真實中的城市與各式各樣的文學、影視、以及報刊、生活指南中所塑造的城市天壤之別,使得一部分日本人由于落差和失望導致恐懼、惡心甚至出現自殺沖動。在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字和影像建構的現實感如此強烈,以至于想象者進入地理意義上真實的城市之時所遭遇的震撼。
網絡時代的城市感知
進入網絡時代之后,社會交流領域的層次與內容日益豐富。我們需要建立一種新的價值與身份的認同方式,來適應日漸虛擬化與抽象化的社會交往,此時我們對上述所謂“缺席”的依賴程度就會越來越強。網絡空間所塑造的城市感知,仍然延續了一種以身體不在場為前提的感知模式。這種城市感知的塑造活動主要以話語生產為主,在當代旅游產業的刺激下,這一類話語大量涌現于網絡空間之中。今天的旅游經濟與九十年代所盛行的那種景點“簽到式”團隊旅行大相徑庭——旅游產業的結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建立在個體自主消費之上的所謂“個性化深度游”、“自由行”、“精品路線”等等成為主流中的重要一支。除了城市宣傳片、旅游業商家的產品廣告,網絡上更多的是旅行者個體書寫的旅行線路、攻略、游記,發布在各式各樣的論壇、社交網站、自媒體、旅游產品網站等等。這些書寫無處不在,我們對一個城市的前設印象往往是由這些文本建構的。對于一個即將旅行的人來說,步入陌生城市的地域之時,他絕對是成竹在胸的,如何乘坐公共交通,哪里有當地美食,怎樣游覽可以節省時間,緊急情況如何應對,等等,一切都有十足準備。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去實地一一印證。而這種在網絡上出現的旅行書寫,最終呈現出趨同的跡象——這是一種基于改寫、增補的反復書寫,因其內在的敘事線索是經由地點串聯的,同時遵效率、成本、經驗收益所組成的內在邏輯。盡管文體多變,這仍然是一種基于消費主義的書寫邏輯。以網站“愛彼迎(airbnb)”為例,這是一個為私家公寓短期租賃搭建的交易平臺,它的營銷哲學建立在“像當地居民一樣感受城市”這個信念之上,頗受旅游者好評。網站的成功在于它恰好順應了網絡空間中的城市“書寫—感知”邏輯,結合了租賃平臺與自媒體二者的功用——每一間公寓都有房主提供的精美圖文介紹,每一位房客都留下居住與旅行感言,這個平臺不再是單純的商業空間,而是夾雜著一種生活方式的推薦,這是在房主與房客的共同書寫中完成的。可以說,當代旅游產業在網絡空間營造的話語生產,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們對城市的感知。然而,我們也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反例,以調節這種普遍化書寫造成的僵化,比如,在《門外漢的京都》中,作者舒國治提到他曾在京都的諸多名勝門前駐足不前,滿足于當一個“門外漢”,享受街巷間無目的游逛,一種無功利的感知。
電子地圖、GPRS 導航下的城市感知我們從何時開始,開始以俯瞰的視角去認識一座城市?也許應該追溯到巴黎埃菲爾鐵塔的建成,使得公眾第一次獲得俯瞰現代都市的經驗。城市在俯瞰之下變得扁平,成為建筑、街道、河流、綠地的排列組合,或者說,只有俯瞰才能看清城市的網格。城市的發展程度取決于它的網格是否精妙。城市網格與邊沁的圓形監獄似乎源自同一種空間認知,二者都致力于空間的視覺化[2]。日常生活也填滿了網格。辦公室內的格子間或可成為一個當代社會的縮影,人們在大大小小的格子中從事生活,不管這格子是否可見。網格便于事物間的平移、置換、計算與銜接,進而構成明晰、穩定、易于操控的系統。網格是這個時代的認知工具,它與現代性一樣,有其古老的演變歷史。
風靡于當代的電子導航系統,更加強化了將城市平面化、網格化的感知邏輯。在都市中出行,還有多少人可憑借“記路”去到達目的地?城市有時候大得出乎我們想象,同時它又極其復雜,繁忙的都市人不會允許自己把時間浪費在迷路上。跟著電子導航前進,萬無一失,于是都市人的出行開始伴隨著電子導航單調的聲音指引。一個習慣于電子導航的人出門后發現自己寸步難行。電子導航導致了一種日常生活當中的“去感知”化,人們只在意如何在網格上的一點抵達另外一點,失去了很多用眼睛、記憶去感知城市的機會。
網格雖然高效,但令人感到單調和厭倦。能夠打動人心的空間必定是觸覺化的,就像我們從來不僅僅是觀看園林,而是在園林中穿行和迷失。園林曲徑通幽的真正含義是拒絕被觀看,它總是在視覺面前退縮,我們眼中的園林景致與其說是一種靜靜的展示,不如說是在游人的追逐下,園林的閃現。而在網格是以一種計算的理念去占據空間,空間可被視覺迅速地消化。如今,連真正的曠野都被網格化了,在google 地圖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廣袤的西北地區,風車陣列在戈壁上所畫出的網格。戈壁上的風也被納入網格之中,我們難以推測這情形究竟是出于人的經濟活動本能,還是人對曠野的恐懼?然而人們對曠野念念不忘,就像潛艇中的航員思念真正的空氣,因為網格令人窒息,甚至令地球窒息。而曠野似乎只能以一種片段的形式在我們的生活中閃現。
結語
某種程度上,媒介傳播完全重構了我們的城市感知方式,乃至普遍的空間感知方式。然而,一種媒介傳播背后隱藏的價值邏輯,是我們應當去挖掘和分析的,如此才能理解我們所感知的城市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在多大程度上是虛構,從而規避由“前設”而產生的謬誤,建立起個人純粹、真實、創造性的城市感知方式。
注釋:
[1]梅羅維茨. 《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M]. 肖志軍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第41 頁.
[2]網格空間啟發于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對“條紋空間”的敘述以及福柯對邊沁全景敞式主義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