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的父母被調到阿斯塔納工作了,我哭鬧著難以割舍。畢竟他們才從新疆奇臺調回內地不久,難得的重聚又被迫分離。
我起先對這個陌生的國度,充滿恐懼和焦慮。哈薩克斯坦,奇怪的文字拼湊成的名字,充斥著陌生的異族人,陌生的異國語言,陌生的異域食物。我擔心我的父母會不適應,也擔心他們會孤寂無依。現在想想那段日子還真是難得安寧。
那年五月初,我終于抵不住思念的煎熬,請了長假,匆忙收拾行李,辦理了哈國的簽證,便趕往阿斯塔那去了。可惜那次吃了沖動的虧,沒想到在天府之國已經回暖的春季,在阿斯塔納卻變得瑟瑟發抖,溫差難料,剛踏上這片土地,一股異域的風情,便撲面而來,夾雜著料峭的春寒。
見到父母后,擁抱,親吻。一切負面的情緒便蕩然無存了。
緊接著的那個周日,父母帶著我去體驗哈國的未知。我的父母開著他們摯愛的國產銀色小轎車,開出城市地段,漫無目的地,沿著路開進那不知何去也不知何從的未知。
我們行駛在筆直卻陌生的路上,一望無際。路上無車,也無行人,空氣干爽,澄澈無云。恍惚間,一切好像又很熟悉,我們仿佛回到了新疆,忘了運動還是靜止,是路在后退吧。車載音樂放起七十年代的搖滾,我心潮澎湃,按捺不住,打開車的天窗探出身去,想徜徉四海,懷抱八荒。卻不料被揚起的黃塵嗆得難堪,睜不得眼,只得悻悻的坐下。車窗外的景象,從稀疏的草原變成荒漠,我們在廣袤無垠的荒漠里穿行,路的兩旁平坦,遠望無遮,身后的阿斯塔納仿佛是廣袤荒漠里一顆靈動的明珠。
在規整的城市里呆久了便壓抑。一來到人煙絕跡的荒漠戈壁便如釋重負,放縱肆意。車一停下來,我就沖出車門,放肆撒野起來,是野馬,是浪子。這又讓我想到了新疆,不同的國度,卻有同樣的景色。在諾大的荒漠之中,只有小小的三個人影,以及一輛銀色的或許會反光的小轎車。心中涌出無限的感觸。
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我啊,就是渺滄海之一粟。
我脫掉鞋跑上迎面的一座沙漠。這時,陽光剛剛好,沙子覆蓋住雙腳感覺很溫暖。我順勢躺下,感受另一個國度地下深埋的跳動的炙熱心臟。那并不堅硬冰冷,而是如這沙一般溫柔溫暖。
我們三人便在這未知又美麗的沙漠里穿行,如同三只跋涉的駱駝,也如同皮紙上的剪影。我想照下照片發給我的朋友,卻發現這里并沒有信號,只得遺憾的又鎖上手機。我們用手捧起沙,四處飛揚;我們用腳在沙上寫字,凌亂飛舞;在沙上滑行,在沙上睡覺……我知道,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這里的溫差很大,夜里能降到零度以下。我們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坐車離開,我們不舍的離開了沙漠,抖抖沙子,走進戈壁,坐上了車。車剛一發動,艱難的前行了幾步,卻再也不動。起初,我以為是什么石頭擋住了。結果下車一看,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車輪被陷在了沙里。
而這時,父親又轟了一下油門,車輪陷的更深了。父母知道后還比較冷靜,但我的雙手卻已經開始發抖了。我感覺好冷,感覺氣溫立刻就降下了起來。我害怕我會被凍死在這荒蕪人煙沒有信號的鬼地方。他們開始下車挖沙,我也跟著挖,希望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只感到冰冷的沙子掠過指尖,周圍冰冷的空氣撕扯我的承受力。當車輪終于露出了地面,我們再次坐上車轟油門。車子卻再次深深的陷了下去。而這時,車已經響起了最低油耗報警。我終于受不了嚎啕大哭起來。父母只能安慰我說總會有辦法的。隨后父親把車燈打開,讓我們留在車上,自己步行去遠處有公路的地方等待有人路過。
到那時,我才能深刻體會,人們所說的說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是何種滋味,以前聽別人說一千次道一萬次都不會理解,只有當自己身臨其境的時候才知道那就是絕望。天好黑,好想回家,我閉上眼睛想象一些美好的事情,不讓絕望將我侵蝕殆盡。
突然我感到有一束光向車里射來。我以為是父親回來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輛打著探燈的越野車,從車里下來了一位哈國本地的青年,穿著夾克和牛仔褲。我激動的打開車門向他揮手,向他指了指車輪。我仿佛是迷失在激蕩的海上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塊救命木板,緊緊地抓住它絕不放過。
但他卻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好!你是中國人嗎?”
一個口音蹩腳而奇怪的男聲從那邊傳來。這位哈國青年居然會說中文。
我回答了他,并用緩慢的語速和夸張的肢體語言向他解釋我們窘迫的境況。很明顯,他了解我的處境而且他也經常處理這類情況。他立刻回到車上拿了一個大型的方向盤龍頭鎖,將它墊在轎車輪下,并示意我們可以發動車試一下了。父親早已被我們的動靜吸引回來,他感謝了哈國青年后便坐進了駕駛室。
謝天謝地,車終于能前行了。
我們連連感謝這位青年,當然也面帶好奇。他仿佛看出了我們的疑惑,便仍用別扭的口語說道,他兩年前曾被公派到中國留學,學習道路與鐵道工程,也順帶著學會了點中文。他還說,他很中國真是一個很強大的國家,中國人真的很厲害,每次中國人的專業成績都比他優秀,他真羨慕。不過他說他真的很喜歡中國人。
我微笑并好奇地問他為什么會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里行駛。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說不要看這里荒涼,以后這里將會有一條鐵路貫穿,說不定還會一直連接到中國呢!他自豪地說他畢業回國后便做了這條鐵路的一位工程師,沒事的時候便會四處考察,看看這周圍的地理環境,也會遇到一些像我們一樣陷入困境的人們。他咧嘴笑了笑,我也尷尬地笑了笑。
我們在他的越野車的保駕護航下行駛,找到最近的加油站給車加滿了油,安全地回到了城市。下車后,我加了他臉書還有推特的聯系方式,看到他個人簡介上稀奇古怪的西里爾字母,也好奇地問了他的哈薩克語名字。他緩慢地念出他的名字,但我卻茫然地聽不懂,模糊地記著個什么沙哈什么杜的,我靈機一動便給他取了個中文名叫他杜哈薩,也代表了他的國家。我告訴他我給他取的名字,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名字,繞口的念了念,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之后我們便相視著捧腹大笑。
以后在哈國的日子我便都與他保持著聯系,這樣在陌生的國度里還能讓人感到溫熱的情誼。
和這位哈國青年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也學到了很多。我暫別父母,和他飛去了阿拉木圖度了個短暫的假期。我們去看了阿拉木圖夜景的繁華,和他在樓頂上瘋狂自拍;去參觀了升天大教堂,帶著素色的頭巾感受宗教震撼的力量;去看了米迪奧雪山,和他乘著纜車上了雪山,在山頂的水吧里涂鴉,學著他寫著歪歪扭扭的哈薩克語;我們也在跳蚤市場里左淘右買,我還給他買了一頂酷酷的黑色毛線帽,很適合他。
了解一個民族必定要深入飲食,之后他帶著我去喝了哈國特有的咸咸的酸奶;我們用手抓著熱乎乎的羊腿,白氣騰騰,一大口下去心滿意足;我們做烤包子,我執意要把當地三角包的包子做成中國包子的形狀,他說他以前很喜歡吃中國包子,還讓我多做一點,我哭笑不得;我們拌凱撒沙拉,我把沙拉醬抹在他臉上,他卻用指頭蘸了蘸舔著品嘗;我們喝白蘭地,嗆得我直咳嗽……
時間過得很快,當我要回到中國的時候,他也趕來機場送我。在我登機前他抱了抱我,然后遞給我一張紙條,是用西里爾字母寫的,當時我也看不懂便放進了包里。他揮揮手目送著我登上飛機,我們便就此分別了。我想象著他一直看著飛機離開,直到山回路轉不見君……
回國后因為忙碌,我便很少再與他聯系了。
去年秋天,我的父母也回國了,我很高興他們再也不用離開我了,但我又想起了在哈薩克斯坦的杜哈薩。哦,忘了說,那次他遞給我的紙條原來是他的哈薩克語名字,找人問了一下,原來中文發音是沙哈卡爾杜諾夫。哈哈,算了吧,我還是喜歡叫他杜哈薩。
“杜哈薩。”
冬天快來了,杜哈薩突然在推特上給我發消息,他說當初我被困的戈壁已經修上了鐵路,通向遙遠的地方,問我是否還愿意來哈薩克斯坦,是否愿意去看看他建造的鐵路。他還給我拍了段視頻,那里已經開始下雪了,他帶著黑色的毛線帽,臉通紅,用夸張的表情,給我說天氣好冷,給我看那條在雪中的鐵路。
我笑了,雖然感覺他很冷,我卻打心底地感到溫暖。
我究竟要不要去哈薩克斯坦呢?難以抉擇。
想了想,相比用手抓熱乎的羊腿,我現在更想用筷子夾著麻辣鴨腸在火鍋里亂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