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日涌大江來,牛渚風生萬壑哀”,如此波瀾跌宕、意蘊悲壯的詩境堪比“沉郁頓挫”的杜工部;“吳宮煙冷水空流,慘淡風云暗九秋”,如此哀婉低回的沉吟毫不遜色于 “借古諷今”的劉禹錫;“人間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如此透辟驚警的覺悟,既涵蓋李商隱的朦朧惆悵,又增添了只屬于趙孟頫的執著、悲哀,與難以割舍的濟世情懷。
縱覽《松雪齋集》[1],孟頫七言詩為其諸作品之冠,而由以七律為絕唱;其次為其雜著,數量雖少卻氣勢強健、言辭透辟,自覺捍衛儒學正統,上乘韓愈之犀利,卻無其艱澀;次之為其五言詩,詩風質樸、語言平易,字里行間流露出生活氣息,頗有陶詩韻味,然終不及陶詩理趣充沛,讀久便覺意境平平,或因字數有限而致;再次為其諸文,部分篇章真情流露,以生平小事描摹人物特征,然后續碑銘贊文套話滿紙,間有歌功頌德之言,讀之令人乏味。
且看孟頫七律《和姚子敬秋懷五首》其五:“野曠天高木葉疏,水清沙白鳥相呼”,此詩意境與杜詩“風疾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何其相似。孟頫非單純挪用前人詩句,而是采取提煉意象法,將四句的意境融匯與兩句中,文辭精煉而神韻依存。所謂提煉意象法即抽取杜詩中典型景物:天空、樹木、白沙、飛鳥與江水,剝離其余,再對已有意象進行符合個人審美的點染加工。
全詩以“野”字開篇,將詩境空間感豁然放大,仿佛廣角鏡頭般囊括穹廬下的森羅萬象,句尾“疏”字更突顯出樹葉的凋謝與樹木零落之悲,二字頭尾銜接,巧妙地將“無邊”與“落木瀟瀟下”的憂郁意蘊一語道盡,精簡而意味深長。后半句更是獨辟蹊徑,擺脫杜詩沉郁悲哀的氛圍,將全詩氣氛渲染的靈動清新,仿佛一曲由溪聲和鳥鳴伴奏的森林輕音樂。
舉一反三,較之杜詩“沉郁頓挫”,趙詩最獨特處見于其敦厚端莊。異于杜甫痛徹心扉的憤筆揮毫,孟頫于氣魄開闊的格調中蘊藏內心的慰藉,使詩境從悲哀的深淵中見得一絲光明。杜甫悲戚于國家沉淪,哀痛于奸臣當道,憤憤于壯志難酬,其詩沉痛郁結,恰似一只離群的孤雁在陰沉天幕下凄楚徘徊。孟頫生平與杜甫相似,其詩風更如出一轍。作為宋朝皇族后人,國之傾覆與異族鐵蹄的踐踏,重新出仕的豪情與現實的迎頭棒喝讓他不知所措,被縛牢籠的靈鶴,委曲求全卻又無從傾訴。
正因如此,趙詩雖較杜詩更為和緩,字里行間的悲戚與慘然卻不能全部被詞藻的粉飾而掩蓋。鋪天蓋地的詩句,既不乏文采又充滿悲情:“溪城秋色催遲暮,愁對黃云沒斷鴻”暮色昏沉,秋葉即將凋零,濃稠的黃云壓抑在天幕,掩映著離群孤鴻苦苦尋覓的背影,其意境何等悲哀凄楚;“露下碧梧秋滿天,砧聲不斷思綿綿”寒露點綴著梧桐,秋日的凄冷充溢在天地間,獨在異鄉的游子聽聞砧聲的呼喚,斷腸思緒便隨秋意飛赴千里外的故人身邊,其情致何等孤寂而憂愁;“海氣昏昏云拂地,江風颯颯雨連天”,失意文人俯覽浩瀚江海而感慨萬千,望眼九州煙塵,萬事萬物都被籠罩上陰沉而蕭索的色調,在哀嘆身世的同時與天地同泣,更顯出個人的渺小與人生的無望。
孟頫詩之所以意境凄涼,情致悲傷,其詩文流露出些許緣由:“少年風月悲清夜,古國山川入素秋”、“古國金人泣辭漢,三月煙花非舊游”,對古國的懷念,物是而人非的感慨始終壓抑在心底,難以忘卻;“相思吳越冬經年,意見情深重惘然”、“五年京國誤承恩,乍到江南似夢魂”對故鄉的追憶與牽掛難以言說,身居高位只得忍氣吞聲;更令他痛苦的是“圖書跌宕心猶在,裘馬清狂意已非”,當年豪情萬丈,勵志入世兼濟天下的報復遭受現實的棒喝而漸趨于心灰意冷,逡巡于人世間,不知何去何從的彷徨才是最“愁煞人”的哀痛。
歷來文人總因孟頫仕元而對其口誅筆伐,筆者認為事實并非盡如此。“勞生本非情,祿仕吾不茍”,孟頫心中以讀書濟世,實現個人社會價值的觀念根深蒂固,故其入世態度積極。“中道世所難,狂狷誠足取”,其仕元行為,從本質上講并非僅因忠于元太祖,也并非因對于趙宋毫無留戀,而是出于兼濟天下蒼生的目的,在濟世同時實現自我人生價值。倘若孟頫不愿公開新職,不愿背負叛徒之名,便完全可以如《縮軒記》中所言,隱居山林而終其一生,或如明初宋濂,雖出仕新朝卻不擔要職,低調謹慎,落得個豐衣足食的無權文官,而不是拋頭露面,處政壇一線劍拔弩張而備受世人指摘。試看《趙孟頫傳》羅列的諸多政績便可得見,從論辯以鈔定罪的合理性,到推薦良臣整治吞并田地,再到反對苛征暴斂,孟頫仕元期間著力為天下百姓鳴不平。
孟頫最終選擇以其才利天下人,他飽讀儒學經書,深知孝悌忠義,卻不拘于一姓之社稷,而以包羅天下的胸懷兼濟蒼生,輔助對漢地尚不熟悉的蒙元政權,避免了諸多因風俗迥異而造成的政誤,獨自忍受身前深后的罵名,這需要何等博大的氣魄。而歷史卻總以狹隘之心揣度君子之腹,高舉忠義之旗,糾葛于一家一姓之存亡,陷蒼生于水火,實在是難以比擬孟頫的寬廣心胸。
為實現濟世之志,孟頫忍受數不勝數的屈辱與心酸,江湖民眾責罵其叛國辱姓,廟堂權貴又欺辱其遺老身份,進退皆不得理解寬恕,其哀痛與凄苦可想而知。孟頫剛入朝便糟讒言:“孟頫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接著便因論辯錢鈔法度而被訓斥:“今朝廷行至元鈔,故犯法者以是計贓論罪,汝以為非,豈欲沮格至元鈔也?”元太祖常笑問孟頫前朝舊事:“汝趙太祖孫耶?太宗孫耶?太祖行事汝知之乎?”以調侃口吻戳人亡國痛處,孟頫當真有苦難言。
孟頫委曲求全,屈居政壇的生涯著實悲催酸楚,身處逆境而不得已悲嘆:“人皆謂我智,而我初無言;人皆謂我貴,而我不敢為天下先。”對于滿腹經綸的他而言,這是何等的無奈與憤懣。在為楊士桓書宅所撰《默齋記》中,孟頫直抒胸臆,將滿腹抱怨泄于筆端:“一言可以為榮,一言可以為辱。”此語想必是其于宦海浮沉,參透世態炎涼后切身感悟。但消極避世、明哲保身必然非其本心,他接著慷慨陳詞:“平居恂恂如不能言,及夫臨大事、決大議,一言而無人異辭,此古所謂能默然者也,而非無言之謂也。”他對國家政策的關注,對人民疾苦的體恤一直未曾衰減,即使身負罵名,忍氣吞聲也依舊長鳴于政壇,拼盡一介文人之力濟世輔君。
悲劇之動人便在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義凜然,悲劇英雄的執著與高昂,面對困難時的隱忍與頑強,孟頫可謂當之無愧。面對大臣的盤問與詰難,孟頫據理力爭,為國申辯,其勇義令天子頗為贊賞。孟頫曾于宮墻外臨河窄路上騎行,不慎掉入河中,天子聞之便將宮墻內移二丈,以免愛臣再度落馬。聽聞誹謗孟頫的言論,仁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趙子昂,始祖皇帝所簡拔,朕特優以禮貌,置于館閣,典司述作,傳之后世,此屬呶呶何也!”在天子特別禮遇下,孟頫久經風霜,早已滿目瘡痍的心,想必也得到些許治愈與慰藉。
相較于杜甫一生沉于下僚,壯志難酬,孟頫的仕途頗為順利;相較于杜甫饑寒交迫,客死他鄉,孟頫告老歸鄉,豐衣足食更實屬幸運;但于宦海中上下浮沉,遭受精神的摧殘蹂躪,自尊被無情踐踏卻難以言說的痛苦,杜甫卻未嘗經受。兩位身處時代逆流中的文人都飽經人世滄桑,而將滿腹悲怨傾吐于詩文,他們人生究竟誰更悲一籌尚難以評說。
不論后世作何論斷,孟頫憑借其博大胸懷完成濟世之愿,銘其名于歷史長河。雖然生于國破家亡,出仕新朝之時,他以宛若天賜的才華在詩文、書法、繪畫等藝術領域均留下絢爛一筆,仿佛一顆耀眼星辰,雖生于寒冬之夜卻依舊不掩其光明。時代悲劇塑就孟頫悲情的一生,但其成就卻流芳千古,如點點螢火般,點染這位千古奇才的文辭世界。
注釋:
[1]趙孟頫.松雪齋集[M].黃天美點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