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毀滅，不知新生

【摘要】：阿城的《樹王》在平淡的敘述中包含了深刻的悲劇意識。表面上看，這是一場 “人定勝天”與“天人合一”的較量，悲劇的結(jié)果是樹王被砍倒，肖疙瘩長眠于樹旁。但進一步剖析，真正的悲劇更在于身處特殊的時代，人們往往身不由己，人性遭到扭曲，最終每個置身時代洪流的人都成為自己悲劇的釀造者。

【關(guān)鍵詞】：阿城；樹王；悲劇意識

《樹王》發(fā)表于阿城的處女作《棋王》之后，隨著《棋王》的大火，《樹王》卻鮮有人問津。但無論是從人物的典型性以及小說的思想深度而言，《樹王》都有著很多可待發(fā)掘的地方。小說展示的不僅僅是有關(guān)人類與自然的一場較量，在斗爭背后隱藏的關(guān)于人自身的悲劇才是其真正要探討的主題。

一、表層的悲劇意識

故事由一群知青坐著拖拉機進入山溝展開。他們飽含著熱情，肩負著建設(shè)祖國，改變一窮二白的偉大使命，立志要在農(nóng)場開萬畝山地，重新種上有用的樹。在砍樹的過程中，知青們遇到了肖疙瘩——一個身材矮小，但充滿力量且精通磨刀與砍樹技藝的人。肖疙瘩是堅定的樹的保衛(wèi)者，他所代表的不合時宜的“迷信”與知識分子的“理性”是小說的主要矛盾。在砍最后一棵樹王時，兩者的沖突愈演愈烈，肖疙瘩擋在樹的前面，用右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告訴學生先砍這里。在兩者僵持不下之時，支書出面干涉，最后李立極平靜地舉起刀，砍了下去，四天之后，老樹徹底倒下。在放火燒山之后，文中這樣描述：“木炭被雨水沖下來，黑黑的積得極厚，終日彌漫著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淚” [1]50。在完成改造任務(wù)后，似乎每個人都籠罩在沉重的氛圍之中，失去了先前的神采，肖疙瘩的一病不起及至去世更是增添上了悲劇的色彩。小說由知青們興奮地跳下車為開頭，在完成偉大事業(yè)后，大伙兒卻變得異樣起來，封山的大火燒毀了一切，也燒掉了大家的寄托。小說以荒山與肖疙瘩的骨殖終結(jié)，顯露出濃厚的悲哀情緒。

二、深層的悲劇意識

悲劇的結(jié)尾并不足以涵蓋小說蘊含的悲劇意識。結(jié)尾處曾這樣寫道：“大家在山上干活時，常常歇下來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樹樁，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體被砍傷，露出白白的骨” [2]51。這似乎隱隱地說明了一切，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說。砍倒了最后一棵大樹且放火燒山并不能證明人就此贏了自然，而樹不容人的結(jié)局也絕非“天人合一”的體現(xiàn)。盡管阿城始終以局外人的角度靜靜地掌控著小說的脈絡(luò)走向，但在這冷靜之中卻可以體察到人性內(nèi)在的復雜。

肖疙瘩背了處分，鉆進大山，九年的時間使他對山林的一切漸漸熟悉，憑借全場拿手的砍樹技藝落了個“樹王”的稱呼，他會砍樹但他更愛惜樹。對于砍樹的行為，肖疙瘩始終疑惑不解，不由有些怨言。但在小說中卻有一個驚人的安排——正是這位“樹王”提供的技術(shù)支持使得砍樹順利進行。小說中詳細描寫了他與“我”切磋磨刀技藝的場景。在肖疙瘩的指導之下，新磨好的不易受損的刀激發(fā)了知青們砍樹的熱情，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知青們宣稱要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并以飛快的進度砍倒了老樹。在危急時刻，又是肖疙瘩挺身而出，用他那把最精巧的雙面刃的刀一根一根砍倒了樹藤，直至老樹最終倒下。誠然，肖疙瘩護樹卻又砍樹的矛盾行為是出于學生們的安全考慮。但不能否認的是，他在無意之中所提供的技術(shù)成為了內(nèi)在的推力，這正是其愚昧之所在。結(jié)合小說中對肖疙瘩的背景交代，那強有力的一腳致使四川兵殘廢，這是他暴戾的一面，他的余生也在為自己的過失贖罪。顯然，肖疙瘩并非完人，他的過錯使他來到了荒蕪的林子，他想保護森林卻力不從心，他對自己磨刀技藝的炫耀卻助力了知青，他的結(jié)局是隨著大樹一起倒下但并不為自己保護的林子所容。肖疙瘩充滿著太多令人嘆息的地方，他的良知是蒙昧的，他的愚癡也有外顯之處，這都是造成他悲劇的重要因素。

知青中的李立是砍樹的模范，很多人會把矛頭指向他的愚蠢與固執(zhí)。他對自己充滿自信，將別人的勸告置之不理，遇樹就砍，充滿殺心。正是在他的帶頭與號召之下，最后一棵頑強的樹王也葬身火海。他被看成一刀砍死兩個樹王的兇手，這都是是他愚昧的體現(xiàn)。但李立也絕非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文中有一個細節(jié)描寫，當“我”為肖疙瘩的兒子肖六爪到處討糖的時候，是李立主動在我手里塞進了硬邦邦的兩塊。這樣的一個知青形象是沒法簡單去概括的，客觀地分析，李立堪稱那個時代的好青年典范，他“平日修身極嚴，常在思索，偶爾會緊張地獨自喘息，之后慢慢地吐出自己的感想” [3]41，他一心想破除封建迷信，最后卻釀成了意想不到的悲劇。這一切并非他的初衷，在看到他愚癡的一面時更應(yīng)該認識到他只是特定時代下的悲劇產(chǎn)物。

文中的“我”是夾雜在李立與肖疙瘩之間的人物。身為知青的一份子，對待改造任務(wù)，“我”義不容辭，但在和肖疙瘩的接觸過程中，“我”漸漸改變了看法。在隊上發(fā)刀的頭一天，“我”用了三個鐘頭將刀磨好，“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覺英雄無比” [4]35，在砍倒樹王的過程中，“我”內(nèi)心卻充滿了猶豫，并不去山上參加砍伐，也不與李立說話。等到放火燒山的那天，“我這才明白，我從未真正見過火，也未見過毀滅，更不知新生”。 [5]49

在這部小說中，本性善良的人們相互撕扯，加之外力的推動，共同演繹了“新現(xiàn)實悲劇”。它的復雜性并不是“壞人”殺死了“好人”，而是“好人”殺死了“好人”。隨著樹王之死，人性的荒唐也暴露無遺，蒙昧的良知與內(nèi)外的愚癡是每個人的兩面性，它們相互抗爭，再借此擴展到了現(xiàn)實生活，說不清誰輸誰贏。冷峻如阿城在關(guān)照人自身的傷痕時，也露出了含淚的微笑。當作者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悲劇的釀造者時，那一刻的沉重感與荒誕感是無以復加的，因為誰都無力去改變這一切。當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淚后，人們依然上山出工，沒有別的變化，每個蒙昧的人守著摻雜著愚昧的良知，在新生與毀滅之間循環(huán)，演繹著赤裸裸的悲劇。

三、深層悲劇的內(nèi)核

回過頭來看這篇小說，一同構(gòu)筑小說悲劇結(jié)果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特定的時代背景。小說中曾有意無意地點到，在為肖六爪讀連環(huán)畫時，“我忽然覺得革命的幾年中其實是極累的” [6]41，宋江殺閻的故事竟讓人從頭到腳松懈了下來。在70年代舉國瘋狂的時期，人性受到扭曲，黑白無法判明，人們盲目著喪失了信仰，內(nèi)心深處尚未泯滅的良知與愚昧做著最后的抗爭。李立便是典型的時代犧牲品。他將一大箱教條理論的書視為珍寶，“人定勝天”與“我們是希望”成為了他的指導思想，他認真學習卻讓自己失去了判斷的能力。一場自然的悲劇折射出了每個人身上的丑陋，當蒙昧占據(jù)上風之后，肖疙瘩用自己的毀滅重新召回良知。將過錯歸咎于個人身上顯然是有失公允的，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之下，每個人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阿城曾表示：“《樹王》屬撒嬌式的抒情。”[7]當作者意識到，這一切的悲劇根源在于時代的荒謬之后，小人物的對錯就顯得渺小。縱然留存著再多的愚昧，那也是沾染過時代氣息的悲哀的愚昧。而這，恰恰是誰都無力去改變的。在悲劇的漩渦中，沒有一個是幸存者。

綜而論之，小說在淡淡的敘述之中流露出強烈的悲劇色彩。作者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人文關(guān)懷，對自然和人的內(nèi)心有著獨到的考察。作者通過荒唐年代的荒唐行為，向我們展示了人內(nèi)在的悲劇。阿城并沒有強加自己的是否判斷，他旨在啟迪我們蒙昧的心智，讓我們認識到人性復雜的多面，留下了廣闊的思考空間。

參考文獻：

[1][2][3][4][5][6]阿城.阿城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7]阿城.《棋王》自序[M].作家出版社，1988.

[8]王光福.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阿城《樹王》散論[J].山東理工大學學報，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