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構建——《改編劇本》

【摘要】：電影《改編劇本》改編自蘇珊·歐琳的紀實小說《蘭花賊》，編劇查理·考夫曼采用了一種新奇的敘事策略，將改編過程納入電影情節中，從形式和內容上微妙地與原著呼應。《改編劇本》拆分故事的元素，用故事來探討講故事的方法，具有明顯的解構主義色彩。本文試圖梳理電影的敘事層次，從而理解影片如何解構文本框架，又如何在此基礎上重構故事。

【關鍵詞】：查理·考夫曼；改編；解構主義

《改編劇本》是編劇查理·考夫曼對文學改編電影的探索，它不符合“完全忠于原著”的傳統期待，卻創造出一種改編劇本的新形式。影片講述編劇查理·考夫曼為小說《蘭花賊》的電影改編而苦惱。《蘭花賊》脫胎于作者蘇珊·歐琳的親身體驗，她采訪了一個酷愛蘭花，以偷采蘭花為生的竊賊約翰·龍雪，詳細地描寫了他們在佛羅里達州找尋稀有的“鬼蘭”的經歷。而小說著重刻畫蘭花的魅力，缺乏一般電影所需要的情節性與戲劇性，這使得改編更加困難。焦頭爛額的查理向初涉劇本創作的雙胞胎弟弟唐納德·考夫曼求助，兩人在合作創作的過程中，發現了《蘭花賊》暗藏著的真正故事。

《改編劇本》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查理，蘇珊，以及許多配角都確有其人，他們在現實中的改編工作，也與電影的敘述有部分相似之處。弟弟唐納德則是純粹的虛構角色。影片本身的編劇和原著作者，故事內部的敘述者與主人公，這些講述者盡管同名，卻不能直接將現實與虛構相對應，理清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能為理解本片的故事構建提供一條線索。

影片中有三個不同的時空：五年前，約翰因偷竊蘭花受到指控；三年前，《紐約客》記者蘇珊對約翰的經歷做了調查采訪，在此基礎上完成小說《蘭花賊》；而影片開端的現在時，則是編劇查理·考夫曼絞盡腦汁要把《蘭花賊》改編成電影劇本的情節。這三個時空相互關聯，呈現非線性的螺旋式結構。事件的初始設置與現實中大體一致，但隨著情節的發展，故事竟有了詭異的新走向。

電影開頭，查理在與制片人的談話過程中，闡述了他的改編理想：“呈現真實的一面”，“電影自然而成，不是設定框架”，避免“好萊塢式的大盜與毒販”，拒絕加入“勉強的性愛、槍戰、撞車場面”。查理希望改編一部“純粹關于花”的電影。然而，他在創作過程中不由自主地將自己寫進了故事，并很快發現這種做法難構成情節，改編遇到瓶頸。與此同時，唐納德參加羅伯特·麥基的寫作培訓班，他按照麥基著作《故事》中的“寫作十誡”，創作了一部講述多重人格的連環殺手的驚悚片《那三個》，受到制片人的好評。這種模式化的寫作方法，與查理的寫作原則背道而馳。但查理卻在前往紐約，探訪原作者蘇珊，嘗試尋找新靈感未果后，參加了麥基的講座，并對其言論深以為然。回到好萊塢，查理與唐納德合作改編。約翰經營的色情網站上出現了蘇珊的裸照，通過這一點，唐納德推測出《蘭花賊》的內情：蘇珊與約翰最終沒有找到鬼蘭，小說在此結束，但共同找尋蘭花的經歷，讓有夫之婦蘇珊對約翰產生了感情。為了確認真相，查理和唐納德潛入約翰的蘭花園，卻意外發現約翰盜取蘭花的目的，是為了提煉毒品，現在的蘇珊與約翰維持著偷情的關系，沉溺在毒品的歡愉中。接著，約翰與蘇珊發現了查理和唐納德，認識查理的蘇珊擔心他走漏風聲，打算開槍滅口。在一系列的緊張追逐后，唐納德死于車禍，約翰則被沼澤中的鱷魚咬死。

電影前半部分，蘇珊的采訪經歷，以《蘭花賊》的小說敘事作為橋梁，與查理的改編困境交替出現，同時穿插查理的生活情感經歷，節奏緩慢，故事重心放在了對改編的追問上。查理參加麥基的講座后，影片本身的故事風格發生了明顯轉變。毒品，犯罪，性愛，槍戰，撞車相繼出現，這些正是影片開頭查理拒絕的元素。如此的情節設置，充滿了解構色彩和自我指涉。自我指涉同樣出現在查理參加麥基講座的場景里，當影片中的查理，用旁白思考講座的空虛時，臺上的麥基正宣講著“旁白是差勁松散的寫法”，它形成了一種現實與虛構交匯的巧妙空間：劇中角色查理不知道旁白的運用，而戲外的觀眾卻感受到鮮明的諷刺。麥基倡導的故事構建方法被唐納德奉為神諭，而這套方法卻被影片前半部分的查理所不齒。查理和唐納德的分歧，不僅在于寫作方法。從人物設置來看，他們屬于兩種極端類型：前者冷靜敏感，不擅言辭；獨立思考；后者熱情單純，熱衷交際，易受影響。天性讓他們無法相互理解，查理抱怨自己為何會和唐納德擁有同樣的基因，而唐納德也難以明白查理在麥基“十誡”以外的寫作追求。遭遇車禍后，唐納德在臨死時看似與查理達成了人格上的和解，治愈了兩人的童年傷痛，角色也有了改變成長。查理學到了唐納德口中的人生哲理：“你是愛你所愛，而不是讓人愛你”。 唐納德死后，查理在完成劇本，并在劇本中感謝他。影片結尾，查理與仰慕的女子艾米莉亞喝完咖啡，便開車駛向洛杉磯的滾滾人潮，浪漫的關系似乎即將開始，查理將這個場景作為劇本的結束，而影片也看似結束，鏡頭聚焦到了洛杉磯公路邊的花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片尾字幕結束后，一段來自唐納德劇本《那三個》的引文打破了表面平靜的結局：“我終于明白，我們是同樣的東西，就像身體里的細胞，盡管我們無法看到身體的全貌，就像魚無法看到海水。我們彼此妒忌，傷害，仇恨。心臟細胞憎恨著肺部細胞，這多么愚蠢？”這段話暗示著查理與唐納德，就像《那三個》中的情節一樣，是精神分裂的一體兩面，而影片中的查理，唐納德，和影片本身的編劇考夫曼，共同構成“那三個”，也就是一個完整的查理·考夫曼，和《改編劇本》自身雜糅的敘事風格一樣，他既擁有實驗創新的寫作追求，又通曉商業片的基本敘事模式。這就解釋了影片情節結構與劇中人物創作原則之間的矛盾：電影結尾暗示查理和唐納德是同一角色多重人格，違背了查理“排斥精神分裂情節”的原則；麥基代表唐納德的寫作方法，當麥基和查理討論如何改編時，麥基為結局很重要，但不能在結局處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人為制造意外，而影片最后在蘭花園的發展，卻是明顯的機械降神，打破合理性來制造戲劇沖突。《改編劇本》實際上沒有單獨選擇查理或是唐納德任意一方的編劇方法，而是將它們融合在“戲中戲”的奇妙空間中，解構了好萊塢商業片的陳腐規則，構建出嶄新的故事結構。

查理和唐納德的關系，是理解《改編劇本》故事構建的關鍵要素。除此之外，影片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核心：達爾文的進化論。它能從另一個角度，幫助觀眾理解本片故事的構建。影片多次提及進化論，首先是電影開頭，億萬年的好萊塢的地理變遷與生物進化過程，由這個宏大的鏡頭轉向餐廳中與制片人商談的，焦灼的編劇查理。而查理在影片前半部分，改編情節閃現出的靈感，都由散落桌上的《進化論》激發，這些靈感同樣自我指涉地在影片中具象化了。同時，電影標題原文“Adaptation.”語帶雙關，它既指代“劇本的改編”，又意味著“改變、適應”。“適者生存，物競天擇”是進化論的重要原則，影片中，無論是擇偶情節還是劇本編寫，查理和唐納德始終存處于競爭的關系中。而在《蘭花賊》的故事里，進化論也屢次出現，蘇珊與約翰初次見面時，約翰的車內播放著宣傳進化論的廣播：“自然的天擇，讓每個物種的優秀者生存，生理、心理的資質會朝向完美進步”。 約翰是進化論的支持者，他認為自己的機敏是進化的成果：“適應是一種神奇的過程，它告訴你如何生存”。當蘇珊和約翰一起參觀蘭花展覽，約翰發表了他對生命延續的看法：“每朵蘭花跟替它授粉的昆蟲都有某種特殊的關系，某些蘭花長得跟一些昆蟲很像，昆蟲就會被花給吸引，靈魂伴侶一般的雙向溝通，除了想跟他做愛以外，不作他想。昆蟲走后，蘭花會相中另一朵靈魂伴侶花，跟它做愛，因而為花授粉。花和昆蟲都不知道他們做愛的重要性。他們怎么會知道，小小的求愛之舞，世界因而生存下去。”

進化論在影片中的頻繁出現，是本片故事構建的另一種基礎。如果說查理和唐納德改編劇本的戲中戲，更多地是從結構上對故事進行構建，那么，進化論則是連接原著《蘭花賊》和影片《改編劇本》的媒介，它從思想上構建故事。編劇查理·考夫曼所理解的《蘭花賊》，是一個關于“熱情”的故事。蘇珊向往著約翰對蘭花的熱情，她卻無法找到屬于她的熱情，讓自己投入其中。而劇中查理和唐納德的劇本創作，以及蘇珊與約翰的蘭花之旅，形成了對照關系。雖然表現方式不同，他們都用熱情追尋著自己渴求的事物。查理·考夫曼將這種熱情和進化本能聯系在了一起。也就是說，查理和唐納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自身的可能性，追求“進化”的可能。查理所理解的進化，是改變，意味著創新與發現；而唐納德所理解的進化，也是改變，但它意味著改變自己，適應現有規則。他們各自對“進化”的理解，恰好成為“Adaptation”的兩種涵義：適應與改變。兩者從整體上來說并不矛盾，進化的宏觀方向是變化，而微觀上需要個體的適應。然而，這樣的理論隱含著一種判斷：文化的進化是有既定的正確方向的。查理對敘事的改變與創造，如果不符合敘事模式的進化方向，就注定會被歷史遺忘淘汰。但是從影片整體的敘事方式來看，查理和唐納德之間的博弈，勝利者應該是查理，影片末尾那段麥基式（唐納德式）的類型片敘事只是出于戲仿。因而唐納德死前與查理的和解，童年創傷的治愈，角色的改變成長，以及人生哲理的訓誡，觀眾正確理解它們的方式不是感動，而是嘲諷。影片真正贊同的，是查理在麥基講座上的發言：“人們（角色）沒有變化，沒有頓悟，掙扎半天，依然失敗，萬事無解，更像反映了現實世界”。現實世界并沒有時刻發生史詩般的宏大敘事，這種規律也就不具有普適性。查理·考夫曼不僅否定了好萊塢商業片敘事的約定俗成，還從根本上質疑了進化理論在人類文明進程中所暗含著的宏大敘事與歷史規律。

利奧塔在《后現代狀況》中寫道：“簡而言之，我可以把對元敘事的懷疑看作是后現代。”偉大的英雄與旅程，艱險的災難與宏偉的目標，這些曾被認為是普適性的描述都已經失效。因而可以認為，《改編劇本》是典型的后現代思潮影響下的文本，它對商業片的敘事模式，乃至人類社會的宏大敘事進行了一場精彩的解構，又通過拼貼，戲仿，劇中劇等手段，構建出類型雜糅的新故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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