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健健
(安徽大學歷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明代仕宦俸祿低,而中國士人向來追求“安貧樂道”“君子固窮”的理想人格,這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社會“恒情”背道而馳,所以明末清初的陳確提出了“學者以治生為本”[1]158的生存哲學思想。由此不難發現士人的精神追求和現實生存之間的矛盾難以調和。士人無論因為何種原因退隱,都需要生活所資,以為父母妻兒及自身所必須的物質保障尋找出路。面對皇帝怠政、宦官專權、黨爭不斷以及士大夫階層的集體墮落等險惡的政治環境,晚明士人在政治社會的夾縫中和商品經濟的發展下,勇于跳出藩籬另謀生路,重新尋找其“本我”的人生價值,就必須面對古代士人在以“學而優則仕”來實現人生價值的主要途徑被切斷以后,將憑借什么維持生活和實現人生價值的困窘局面。
明代仍然是建立于農耕經濟之上的王朝,并沿襲“士農工商”分別對待的政策,由此形成世人“不讀書登第,不足以保妻子”[2]112的觀念。登第做官在實現自我抱負、獲得豐厚報酬的同時也將獲得社會地位的提升,并擴展其社交圈層,進一步擴大收入來源。然而主動退出和被迫退出的士人,就失去了這樣優渥的治生條件,不得不另謀生路,同時眾多未曾側身仕宦的士人在主動放棄科舉后,也不得不面對生計問題,因此對隱士的生計問題進行探討顯得尤為必要。結合各種歷史資料分析,隱士治生之道無外乎“本業治生”和“異業治生”兩種,諸如講學、賣文字畫、醫卜算經、耕讀治家和士商融合等。同時也有遺產繼承,歸入僧道等其他治生模式,不同治生方式也一并反映出不同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的高低。
通常情況下,退隱之后維持生活的首要經濟來源無疑是政治遺產。部分隱士,尤其是當世或在后世較為出名的隱士,他們多半并非從始至終都選擇了隱而不出。古代中國自從北宋明確提出儒者當以天下為己任后,便以致君行道為宗旨,除非在迫不得已之時方才痛定思退。于此,也就有相當一部分士人是中途退出,或時隱時退的情況。不論他們在職期間是否受賄斂財,官員的俸祿相較普通人而言仍然為多。以明弘治、正德年間官員王獻臣為例,其官至巡查御史,后因事棄官,卻在蘇州購置園宅營建了后世評為四大名園的“拙政園”。明代官俸相比于前代更低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實際上官員收入至少包括正式收入和法外收入兩種,可見其當官之時的收入并非如常人想象的那般微薄。而在明代大批選擇歸隱的士人中,多半是屬于曾經有過從政經驗的人群,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擁有一定的政治遺產。如唐伯虎曾因為泄露考題而放浪山水,屠隆因為厭惡官場習氣而罷官歸隱。然而,曾經的官員身份,對他們日后的經歷仍意義非凡。
此外,官員也因為在職多年而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這對于他們退隱之后的生活可以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萬歷時期的李贄。李贄在萬歷八年退出官場后并沒有選擇回到福建老家,而是寄居在湖北麻城的好友耿定向家中,直至萬歷十二年與其家族關系逐漸惡化后方才離開。而且他和當朝為官的焦弱侯等也是好友,他們之間的往來也相當頻繁。即便沒有受到朋輩的終身資助,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他們一定程度的贊助。而且士人們也會因為聯姻、交游、結社等形式擴大社交圈,在這期間無疑也為自我積累了大量的社會資本,這些資本對于歸隱后的士人而言仍然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另一方面的收入則來自家庭(族)遺產。如袁宏道在面對退隱的憂慮時說:“數櫞殘茆,十畝秫田,已付之妻兒管理,身口自足,無庸勞薪仕進?!盵3]1932羅洪先也說:“有薄田百畝,歲入可給膳粥?!盵3]1925可見,部分士人退隱的前提是自己有足以資身的經濟基礎,方能全身而退,過上安逸生活,這也說明了治生是退隱前必須考慮的問題。很多名士喜山水香茗、古玩字畫,若是沒有這種富足的家產作為支撐,必然難以為繼?!睹魇贰肪矶哂涊d,明嘉靖年間的文學家盧楠因屢試不第后輸貲為國學生,但由于他官場不順而退出,后遍游吳會。由此也不難發現其家產頗為殷實,否則無以為其謀得國學生,賦閑后也不可能在外游蕩,不事生產。
士人憑自我能力解決生計問題最典型的方式是教授講學。士人最大的優勢即是其掌握的文化知識,在此領域他們也更加具有施展空間,且晚明講學之風的盛行更為此種現象的隆興起到助推作用。自王陽明始開講學之舉,后繼者連綿不斷,從正德至崇禎百十年間,雖頻遭禁黜仍不絕如縷。在這種背景下,對于一個沒有步入仕途的讀書人而言,最能利用和發揮自我才學的方式無疑是“教授講學”。儒者向來以“明道”“傳道”為業,若以這種曲線的形式實現自我理想和價值仍不失為良策。
對于未仕的教授之士來說,最重要的收入即是學生的“束脩”。束脩的種類繁多,支付形式分為實物和貨幣等。且在不同時空、不同的人物、不同教授等級的情況下收入均不相同。對于一個自身學識高、社會聲望高、教授效果好的老師,有些富有家庭“動輒費數千金”延聘。相較于北方多數地方,經濟更為發達的江南地區,束脩也常常更高。而且江南地區普通教師年脩金達百兩以上者亦時而有之。據記載,董其昌年少時,曾“授經當湖馮氏,歲暮將歸,有舊姓子弟以古蹟求售者,云須得六十金可以卒歲。公如數與之,垂櫜而回?!盵4]這“六十金”可能就是他一年的收入。此時的董其昌還只是位普通儒學生員,聲名未顯,亦能有年脩金60兩左右的收入,說明在館塾任教是可以維持生計的。加上教授學生的數量也直接影響這一年的收入。諸如揚州經師鄒泉,雖只為生員,卻因“大姓爭延為家塾,邑弟子執經門下者,歲可三四十人,……歲可得束脩百余金”。袁應春在做生員時,“弟子執經游門下者臚列,大姓爭延為塾師,歲可得館資百余金?!盵5]但并非說所有的教授之士皆能獲得理想收入,這和學問、聲望以及所處地域等都是密切相關的。對于那些學問修養不夠,或家庭背景不理想的士人而言,生活可能還是陷于焦灼、入不敷出的困境。
士人憑借其所具備的知識文化不僅可以通過教授來滿足自己的日常所需,還可以通過兜售自己的文字書畫等作品的方式獲取更多收入。盡管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君子以利為恥,尤其是通過自己所學來迎合市場更是不被倡導??鬃铀^“君子謀道不謀食”即是此意。但對于沒有穩定俸祿支撐的退隱之士,就不得不以這樣一種治生方式供養家庭。
明代頗為流行為逝去的人寫墓志、壽贊、碑傳等,而這些活動無疑只有掌握文化知識的文人墨客方能做到,且無論仕隱,都有不少士人參與其間。西江先生劉績,“家貧,轉徙無常地,所至署賣文榜于門”[6]。當時有很多熱衷于讀書的人,卻因為家中較為貧困,在江南地區游學并給當地宗族做族譜為活,反映了出于生計問題而兜售自己的文字能力也是一種重要的謀生手段。另外,對于一些沒有這種機會的人而言也可充當“傭書”“鬻手”等。明清時期徽州地區山地租賃相當普遍,通常立下字據的并非是租賃雙方的當事人,而多半由鄉里粗通文墨之人代筆。如孫一元曾因“父早亡而貧,山人以抄書役某府中為養母”[7]。范大澈在長安“所養書傭、日抄,多至二三十人”[8],說明以“書傭”謀生也是一種方式。
對于善書習畫之輩,則可以通過出售字畫賺得利潤。青門山人晚年因為家庭貧困,時時資繪畫自給。嘉靖時的通隱士人張鳳翼本來家底殷實,卻因不問生產而家道中落,逐漸選擇賣文資生。在明代的退隱士人中以鬻賣書畫資生的士人相當多,這既是一種主動性選擇,也是無可奈何的被動之舉。不過,通過“賣文博食”解決生計問題的士人所得收入并非均一化。相對于技藝和聲望更高的人,那寫默默無聞的普通士人收入就相對較低。但是因為古代社會識字率低,在一個自然村落里如果能夠具備基本的識文斷字能力,也就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其具備了賣文博食的市場與可能。
除了依靠自我學識之外還有些人奔走于公卿之門,以謀食博名的士人。如譚元春對山人的定義:“山人者,客之挾薄技、問舟車于四方之號也”[9],隱者陳繼儒即是如此。陳氏不僅在山中閑不住,還曾周游天下,流連忘返。其本人甚至在官員王錫爵家做伴讀,陪其子讀書進學,在這個過程中與其族相交甚厚。時人將這種“游食”行為比喻為“打秋風”。而社會交往本就含有這種相互為用的深層原因和實際效用。實際上,退隱之士并非沒有自己的社會交往,他們只是享受“無官一身輕”的狀態,而無需卓然獨立。萬歷時期,山人數量劇增,遍布市井,甚至朝廷不得不下召驅逐山人[10]。這也從側面說明了他們雖不食君祿而食仕宦的現象很是普遍。
盡管以上所述都是士人的治生手段,并非代表所有退隱士人都有上述的機會、能力或愿意通過自己的文化知識來維持自己的生存。既然很多士人選擇了歸隱,就意味著選擇了遠避塵俗,尤其是明代出現了大量以“山人”自居的士人。如被稱為“山中宰相”的陳繼儒,雖然在后期奔走公卿,他在退隱早期卻長期寄居山中,選擇了“退而躬耕菽水,結茅小昆山之陽。修竹白云,焚香宴坐,豁如也”[11]。于此反應出仍有部分士人至少在一定階段選擇了躬耕自足的治生方式。
中國古代是一個農業為本的封建國家,土地對每一個人而言都舉足輕重,加上歷朝歷代推行重本抑末的統治策略,使得農業生產更加深入人心。即便是當朝為官的士人對土地的渴望與索取也從未停止過?;繇w雖然身在仕宦,卻仍然定下家規,“我家不力耕蠶者,以不孝論”[12]。因為農業是最直接最根本的治生手段,相較其他任何一種方式都更加具備可靠性與穩定性,所以在傳統觀念中常常強調“未仕者......必先以有農桑之業方得給朝夕”[13]。這在徽商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他們在全國各地經營商業發財致富,但其中相當一部分資本用來購買各地及徽州當地的山林、土地和房產等。
實際上,在士人心中耕種田間不僅是一種治生方式,更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明代隱士高嗣初說:“仆高枕丘中,逃名世外,耕稼以輸王稅,采樵以奉親顏。于時新谷既升,田家大洽,肥羜烹以享神,枯魚燔而召友。蓑笠在戶,桔槔空懸,濁醪相命,擊缶長歌,茲鄙人之快,而故人之所也。”[14]但這種文學性的描寫只能停留于想象,至多也只可能維持極為短暫的時間,若想長此以往在這樣的氛圍里生活,幾乎不具有可能性。而現實依然是冷酷的,對于少部分從家族繼承下來較多田畝的士人,仍然可以擁有一個穩定的經濟來源。但是多數人并不會擁有大量的良田,姜守鵬根據萬歷時期徽州寧縣十一都三圖與十二都二圖的民戶研究顯示:在總數694戶人家中,擁有土地數量能稱得上富裕的家庭只有2戶,一般家庭32戶,土地擁有極少的占到454戶,余下的206戶是沒有土地的家庭[15]。這說明多數人不足以依靠農耕過上富足的生活。盡管說對于已經選擇隱居的士人而言,“富貴”本不是所渴求的東西,但生活仍然需要物質財富的收入才能維持,也就可以想見,一個隱士的生活寒酸和貧困是一種常態化現象。
對于“躬耕”,也有很多隱者以醫生、術士、風水先生的方式為生,這在眾多的小說演義中也多有體現。古人云“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則證明行醫救世也是自我價值的一種實現方式?!睹魇贰酚涊d:“左氏載醫和、緩、梓慎、裨灶、史蘇之屬,甚詳且核。下逮巫祝,亦往往張其事以神之。論者謂之浮夸,似矣。而《史記》傳扁鵲、倉公,日者,龜策,至黃石、赤松、倉海君之流,近于神仙荒忽,亦備錄不遺。”[16]8陳確說:“吾輩自讀書談道而外,僅可宣力農畝:必不得已,醫卜星相,猶不失為下冊。”[1]327王夫之也說:“能士者士,其次醫,次則農工商賈各惟其力與其時?!盵17]雖然說在多數士人眼中,士當以弘道為上,并對職業進行了高低劃分,但至少選擇其他職業仍然是可能的,也往往為現實所迫使。明代科舉制度發達,對入學和獲得科舉資格的限制相對寬松,使得讀書士人激增,但是有明一代科舉取士的承載力卻沒有很好地關照到這一突出變化。據顧炎武研究,明末“合天下生員,縣以三百記,不下五十萬人”[19]。這樣激烈的競爭環境勢必導致天下讀書人眾多而入仕者較少的現狀。
由于醫生是一門技術較強、事關生死的行業,即便在古代社會醫學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前提下,仍然無法否定它的重要性。所以很多富裕之家都會“求名醫厚結之,親有疾則信之必專,召之必來”。盡管醫生之職業被視為末技、小道,但也不失為一種治生手段。而且醫術以“術”見稱,可見在古代醫術具有一種神秘性。這固然是中醫本身的非科學性導致的,也是醫者謀生而刻意為之,但最重要的是醫生必須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這對于士人而言無疑具有天然的優勢。于是也就出現了所謂的“儒醫”,他們多被描述為“妙手回春”“懸壺濟世”和“醫者仁心”的形象。無論士人如何恭維或褒揚,對于醫者本人而言都是他生活來源的途徑。江南昆山有一沈愚,他“通理博涉百氏,以詩名吳下,與劉溥諸人稱十才子......或勸之仕,曰:吾非籠絡中物也。斂跡不出,業醫授徒,以終其身”[3]1034??梢?,沈愚自認為做官不是自己的追求,甘愿以行醫收徒的方式來支撐生活。包括后來的凌云、李時珍,他們都是在這種以醫為業的方式來實現自己“隱”的目的,只不過是將“醫道”合一而已。
在儒家的道德規范中,士人的謀生之道中最為不齒的就是為商為賈。但對于治生而言,商賈的效用卻是最大的。晚明時,讀書人想完全擺脫商品經濟的影響,已經很難了。古人那種“學不謀食”的觀念也在發生微妙變化。王陽明在此前已提出“四民異業同道”的觀點。晚明時期的歸有光也清楚注意到這一變化“今為學者其好,則賈而已;而為賈者,獨為學者之好?!盵19]甚至連內閣首輔嚴嵩和徐階都在民間售賣高利貸,尤其是徐階在松江地區經營的絲織業規模巨大,獲利頗豐。造成這種現象的首要原因自然是士人的普遍貧困化,而士人的求處無疑又加重了這種赤貧化,造成他們不得不為生計另尋出路。甚至大儒吳與弼亦嘗“思債負難還,生理蹇澀,未免起計較之心”[20]??上攵?,那些普通的士人又有多少生計的無奈。在這樣的背景影響下,由儒入商自然在所難免。
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士人群體的不斷擴大,這一“士商融合”的現象就更加明顯。部分士人或者“亦儒亦商”,或者“棄儒從商”,無論他們以什么樣的身份進入商業領域,不變的是他們作為儒者和士人的本源身份,這樣一種趨勢在江南地區體現得更為突出?!拔羧罩鹉┲松猩?,今去農而改業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21]這難免有夸張之嫌,但士人的介入其中是毋庸置疑的。因為相對于政府官員和農民,退隱之士的生活來源問題就更為關鍵。福建莆田的著名詩人陳昂就曾因為家庭貧困而“領妻子奔豫章,織草履為日”[22]。萬歷時松江陳守貞“孑身事母,有田屬弓,旱潦,惟種棉花,所收常倍。手自紡績,精絕一時,遠近稱為孝子布”[23],這種將讀書種地和商業活動結合起來是很常見的。盡管他們從事的是一些極為簡單的交換過程,但難以想象沒有這種時代大潮的轉向,士人何以完成這種身份轉變。由于時代的種種緣故,晚明涌現出大量的從事文化商業化的群體。這里面比較成功的如張岱、馮夢龍、凌濛初,他們都沒有進入官場,甚至科場也不成功,但是他們卻在那時創作了大量迎合市場需要的文學作品。因為擁有了大量的市民階層,也就涌現出大批的市民文人。在市場的需要和推動下,他們被各大書商邀約,逐漸出現了今天仍耳熟能詳的作品。但是在眾多的以“隱”為名的士人中能夠以文學藝術謀生的人畢竟是少數。他們可能更多的是走街串巷,做一些小買賣來聊以資生,以此滿足自己的生活所需,過著晝入市治賈,夜歸讀書的生活。
晚明退隱士人在選擇放棄科舉或遠離官場之后,又不得不面臨生存的困境,他們或教書以續其志,或踐耕以養其身,或以賣文鬻字、醫卜算經等方式來維持生計,在此展現出各種價值取向以求其治生之道,并在此重新發現自我的存在意義。不可否認的是,他們未能像在朝為官的士人那樣為天下謀福,事事關心。但他們至少也沒有參與到敗壞朝政,禍國殃民的行列中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應該就是一個士人最基本的操守。但在生計問題的解決過程中他們也未能盡如人意,有些人找尋到了生命真正的旨趣,志得意滿;也有些人仍然窮困潦倒,生活入不敷出,情緒低沉彷徨,究其根本是在晚明這樣一個動蕩的時代,所有人都被裹挾于其中,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