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安順屯堡新娘“起更衣”探源

(安順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貴州 安順561000)

在屯堡學研究中，學術界對屯堡服飾的研究是比較關注的，研究成果有數十種。近三年來學術界對屯堡服飾的研究主要有：張志春教授的《從天地君親師信仰看小傳統風貌的屯堡服飾》[1]、張馨予的碩士學位論文《高原山地上的“鳳陽漢裝”——貴州安順屯堡服飾研究》[2]、苗青青的三篇論文《屯堡婦女服飾變遷中的族群認同與文化自覺》[3]《屯堡婦女服飾變遷的社會性因素考察》[4]和《貴州屯堡女性服飾文化的社會建構》[5]。綜觀學術界對屯堡服飾的研究，主要側重于對屯堡日常服飾及其文化內涵、社會性等方面，而對于歷史時期的屯堡婚服則關注不多。明清時期，貴州安順的屯堡婦女在出嫁時，都會為自已趕制一件特別的紅色嫁衣——起更衣。屯堡新娘出嫁從娘家出門，吉時是提前訂好的，吉時到，新娘就換嫁裝，穿上備置好的嫁衣出門。古時候，人們晚上幾乎沒有文化娛樂生活，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沒有鐘表，用更夫的打更聲來計算時間，新娘出嫁的吉時也是以打更記時的，起更衣就因這個吉時而得名。起更衣作為婚服，屯堡婦女一生只穿一次，這也就成了屯堡婦女一生中記憶深處的最美好回憶。屯堡新娘的紅色喜衣——起更衣沿襲了中國歷代婚服的共同特性，那就是尚紅，又遵從了明朝婚服的典章規制。

一、屯堡婦女起更衣歷史淵源

古時的嫁衣都量身定做，手工縫制，珍貴而唯一。從秦朝以來，婚服(吉服)就以婚俗儀式制度約定、傳承、演變，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民俗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商周是我國奴隸制社會的鼎盛時期，周公禮制，在周公主持下，對以往傳承下來的宗法制度進行補充、完善，制定出一套維護宗法等級制度的典章制度、禮節儀式。其中婚姻制度最講究禮制，男娶女嫁，注重門第，講究門當戶對，等級森嚴，“尊卑不婚”被寫入周禮。婚服的色彩也非常講究。傳統婚俗中，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都喜愛紅顏色。因此紅色逐漸演化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仍至精神皈依。到奴隸社會，人們把青、赤、白、黑、黃用來代指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或木、金、水、土、火五方正色。金、木、水、火、土五行又比著五德。周朝為火德，尚赤，并賦予了紅色正統地位。其裾深衣和襦裙將女性婚服的演進歷史往前推了一步。當時作為新娘嫁衣的紅色，并不是人們今天所見到的大紅色，而是極為端莊的玄色。根據傳統哲學“五行”的思想，玄色寓意為天，是最神圣的色彩，為人們所崇尚。漢初的婚服主要是袍服，行走時曲大步，色彩由玄黑色逐漸演變為揚紅色或纁黃色。唐朝，婚服盛行典型的紅配綠，絳紅色配青綠色，“紅男綠女”。正所謂“士假絳公服親迎”，女“花釵青質連裳，青衣革帶韈履”。新娘青色的深衣，配以金銀琉璃等釵飾裝飾，這就是紅色婚服的由來。由此看出，當時的紅色婚服還非女性所特有。宋朝，婚禮習俗出現簡約趨勢，但“插釵”“壓驚” “撒谷豆”“牽巾”“撒帳”“合巹”之儀是完整的。婚服則在唐朝的基礎上，形制簡化為釵鈿大袖衫，俗稱大袖衫。明朝時由于經濟的提升，生活得到改善，婚禮服飾又學習唐宋服制，與唐宋對比，在形制和色彩上，根據當時的需要，作了較大的突破，形制和色彩比唐宋更加豐富多元。婚服崇尚大紅色，成為明朝婚服固定形制、并約定沿襲下來的一種婚俗。由于明朝皇家為朱姓，為企求國家、皇家昌盛，所以在整個國家政治和文化當中，大力提倡使用紅色，漸漸地形成了紅色文化，這一文化滲透到了當時節日、慶典、婚禮等生活的各個領域甚至國家層面，成為華夏民族的象征。因此，明朝女性的婚服，被推崇為后世中式婚服的重要代表，與人們崇尚紅色的喜慶、吉祥和祝福的文化心理相吻合。鳳冠霞帔和九品官服成為明朝標準的婚服，由于得到皇帝朱元璋的應允，普通平民百姓的女子在出嫁時，也風光無限，鳳冠霞帔。“明代奠定之后中國女性大紅吉服、上衣下裳、鳳冠霞帔這一傳統婚服形制”[6]，一直沿用到清朝和民國初期。

二、屯堡婦女起更衣的由來

明朝，鎮守云南的元梁王巴匝剌瓦爾密分庭抗禮，太祖朱元璋多次派大臣說服未果，洪武十四年(1381年)，令穎川侯傅友德為征南將軍，統領三十萬大軍南征。只用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明軍就占領了云南和貴州的廣大地區。平滇成功以后，朱元璋為了維護統一，鞏固南疆，命獲勝將士就地屯田，開疆拓土。明朝歷史上，在貴州屯田的最早記載是洪武二十年(1388年)，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屯田延伸到黔中安順一帶，貴州全省共屯田百余萬畝。征南將士棄戈荷鋤，屯田墾荒，形成今天的黔中屯堡。跟隨夫君保家衛國，離鄉背景的屯堡婦女不纏“三寸金蓮”，裸露“天足”，稱為“大腳妹”，下田勞作，成為家庭經濟與生活的重要支柱。“《平壩縣志》說：凡住居屯堡者，工作農業，婦女皆不纏足。”[7]明清隨軍屯田的屯堡婦女，與當地的少數民族婦女、后來遷入的漢族婦女在服飾上對比，保留著江南婦女“鳳陽漢裝”的服飾習俗。素色的長袍開著大大的衣襟，滾邊的大袖子，足足有一尺來寬，上面用五顏六色的彩線，工整地繡著各種花紋圖案。長袍兩邊開叉，不像今天的旗袍，寬身，不緊身，肥大，長及小腿肚，“長袍、大袖、大襟”。這“長袍、大袖、大襟”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穿的，明清屯堡婦女服飾婚前婚后有別：結婚以前，屯堡姑娘留著獨辮，頭上不包帕子，穿小袖的素色長袍，用布作為腰帶。結婚以后的屯堡婦女，用銀簪挽著發髻，包青色或白色的頭帕，穿大袖長袍，系絲頭腰帶。絲頭腰帶是屯堡婦女最莊重而昂貴的飾品，任何人都不能隨意地觸摸。結婚的時候，屯堡新娘還要剪眉，拔面發(就是拔掉額前的淺發，這些淺發又稱苦命發，寓意拔掉苦命發能改變命運)。屯堡婦女服裝以藍、綠、藏青、藕荷色為主，一生只在結婚上轎的那天新媳婦才能穿紅色的嫁衣。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紅色的鐘愛，根植于對日神的崇拜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紅色具有喜慶、吉利、忠誠、勇敢和興旺發達等意義。在傳統婚禮中，從新房的朝門、正門、再到洞房都張貼大紅色的對聯和喜字。新娘頭頂紅色蓋頭，穿紅色的嫁衣，新郎胸前佩戴大紅花……紅色對聯、紅色喜字、紅色服飾等給婚禮儀式烘托出莊嚴喜慶的氣氛，更重要的是預示著新婚夫婦婚后家庭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永遠大紅大紫，大富大貴。

三、屯堡婦女起更衣的制作

在戰亂和耕作的艱難困苦的歲月，明清時期屯堡婦女是如何制作這紅色嫁衣——起更衣的呢？筆者調研過程中聽取屯堡婦女陳松琴口述制作起更衣的過程。起更衣的制作全是手工的。首先是織布。服裝布料是純手工紡制的土白布，屯堡婦女心靈手巧，是紡線織布的能手。買來棉花后，先是用手捻，將雪白的棉花捻成粗細不均的線。線捻好后纏繞在紡錘上，將紡錘插上紡車，開始紡線，屯堡婦女一手搖紡車一手繼續捻線，不停地勞作，將一錘一錘的線捻紡勻稱。紡出的線就得織布，織布機有一個類似木床的木架，木架的一端是機頭，又稱為線柱子，線柱子布滿經線，線柱子兩端有六個翅，六個翅可以控制線柱子的轉動。離線柱子不遠處安裝著豎立的木架，木架上方的橫木棒向下引繩來提拉兩個繒，繒是長方形的線刷，寬度與機頭相等、高約二十厘米，繒的下方引繩連接兩個踏板，左右腳輪流踩下踏板，繒便出現高下，這時候，均勻穿過細細繒眼的經線便被分為上下兩層，經線兩層之間有空隙，織布的梭子從中間穿過，引領緯線與經線交錯，再通過機杼的擠壓便織成了布。織布時，織布機總是發出“唧唧唧”的聲音，恰似“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的情景在明朝屯堡婦女身上的再現。十月就得染布。 染制過程是，屯堡婦女用收割來曬干的辣椒桿(莖)、巖果桿(莖)菜熬水，將織好的白布浸泡在熬制的水中。再將馬桑樹葉也煮水，煮好后加入黑旺泥攪拌均勻，最后將辣椒桿、巖果材浸泡好的布埋進馬桑樹葉旺泥攪拌均勻的混合物里。一天后漂洗，漂洗干凈，又繼續浸染埋藏，如此反復三天，七十二小時，彩色布就制作完成。制作出來的布是綠色的，稱作套紅布或凍綠布。凍綠布就是制作嫁妝的最佳面料，經過屯堡婦女巧手縫制就成新娘的嫁衣——起更衣。

四、屯堡婦女起更衣制作的科學性考證

筆者嘗試用現代科學的方法來分析一下起更衣的整個染制過程，見證明清屯堡婦女的聰明智慧。染制的四種原材料分別是：一是辣椒。辣椒屬于茄科，一般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也可多年生，但非常有限。辣椒主要分布在四川、貴州、湖南、云南、陜西、河南(淅川縣)、河北省雞澤縣和內蒙古托克托縣等地。因氣候的原因，南方種植最多，特別是四川、貴州和湖南種植的辣椒，辣味最強。辣椒含有的辣椒堿對蠟樣芽胞桿菌及枯草桿菌有顯著抑制作用，辣椒的辣椒紅素有很好的抗氧化作用。因其還含揮發油，揮發油則具有一定的旋光性與折光率。在物理學上，“旋光性通常是平面偏振光在通過柔性化合物溶液后，偏振面的方向就被旋轉了一個角度。這種能使偏振面旋轉的性能就稱為旋光性(optical activity)。”[8]當偏振面轉動時，光以波浪形進入一個平面，而以波浪形從另一個平面射出。辣椒具有的這種旋光性能夠很好的解決染制過程中布的腐壞和布的光亮感問題。二是巖果。巖果紫是女兒茶的一個別名，屬于灌木類，高僅1.5米左右，發散型生長很多小枝，小枝之間形成互生狀。稚嫩時，密密麻麻長滿短柔毛。 巖果主要分布在我國的湖北、四川、貴州、云南、廣西、陜西等地，貴州頗多。我們知道，茶含茶鞣質，略具吸潮性，茶鞣質在PH值2—7范圍內都具有十分的穩定性，多用作抗氧化和防腐保鮮劑。其水溶液在PH值3—4的堿性條件下，易氧化褐變，特別是遇鐵離子，就能生成綠黑色的化合物，這就為白布上色提供了前提條件。三是馬桑葉。馬桑葉又名毒空木、水馬桑、鴨食木、雞瘟柴、馬鞍子等，名目繁多，屬于忍冬科類的植物，灌木類。馬桑葉整株都含有馬桑堿，有毒，因而又被用來制作土農藥。馬桑葉果實可提酒精，其種子壓榨的油可作油漆和油墨。馬桑葉的莖葉可提栲膠，栲膠本身就具有顏色，就可直接當作為染料使用。現用的栲膠是由富含單寧的植物原料，經水浸提和濃縮等程序加工制取的化工產品，顏色通常間于棕黃色和棕褐色之間，形狀為粉狀或塊狀。能夠與金屬鹽產生絡合反應，生成的混合物能顯著改變栲膠的色譜，由此增加與皮革的結合牢度。所以栲膠主要用于鞣皮，在工業制革業上稱之為植物鞣劑，其鞣質分子中有鄰位酚羥基，鄰位酚羥基可以與多種金屬離子結合。鞣質的水溶液在遇到正3價鐵離子時產生藍(黑)色或綠(黑色)色沉淀，從性能上說，鞣質為強還原劑，這就為白布上色提供了前提條件。四是黑旺泥。黔中土地是黃壤。喀斯特地貌，石漠化面積嚴重，直接導致土地資源的喪失。水土在流失過程中，土壤中的腐殖質減少，土性變粘，加之水的淋溶作用較強，所以鉀、鈉、鈣、鎂等積存少，而鐵鋁積存多。黃壤中的氧化鐵水化后，使土層呈黃色。染料馬桑葉含有的鞣質水溶液遇到正3價鐵離子產生藍(黑)色或綠(黑色)色沉淀，生成的綠黑色化合物。經過辣椒桿、巖果桿熬制的水浸染的白布，再埋進馬桑葉熬水拌勻的黑旺泥里，正好與旺泥里的鐵離子反應，這樣染制出來的布就是綠色的——凍綠布。馬桑葉含有的鞣質為強還原劑，所以凍綠布制作的嫁衣經過多次漂洗就還原成為了屯堡婦女的紅色喜衣——起更衣。貴州喀斯特地貌貧瘠的土地，慷慨地饋贈給了美貌勤勞的屯堡新娘，象征平安、喜慶、尊貴、和諧的豐厚賀禮，為屯堡新娘的精彩人生濃重地描上一筆。

五、屯堡婦女對起更衣吉祥寓意的追崇

明清時期屯堡婦女出嫁都要穿這樣一件起更衣，起更衣在屯堡婦女一生中只能是結婚時穿一次，新娘在結婚后的第三天回門(回門又稱“回娘家”，它是漢民族的婚姻習俗。新婚后兩位新人第一次以夫婦的名義回新娘娘家省親，參拜女方父母親人)后，就將起更衣珍藏保存起來，陪伴屯堡新娘終身。富貴吉祥人家的新娘結婚時穿過的嫁衣，村鄰接媳婦都來借去穿，圖一個富貴吉利。有一家羅姓屯堡夫婦，婚前家景貧寒，婚后夫妻二人勤勞、節儉，夜以繼日地勞作，最終由最貧窮的人家變為村寨中大富人家。加上夫婦二人育有十個子女，其中八個兒子，兩個女兒，在當時被視為方圓十里最吉祥的人家。因此羅氏老人的起更衣成為寨鄰中接媳婦必來借用的一件起更衣,也就出現了借起更衣的人家得提前三個月排隊約定，才能借到的情況。希望新媳婦穿過這件起更衣后，能像羅姓老人一樣，發子發孫、吉祥富貴，傳承了中國農耕社會勤勞致富、多子多孫多福的傳統理念。

結 語

如今的屯堡婦女婚嫁，依然傳承了傳統習俗中婚前“挑提籃”“押八字”，婚中“過橋滾蛋”“拜堂”，婚后“回門”等儀式，場面隆重喜慶。有的新娘穿上時尚的薄紗婚服，美若天仙。有的穿上傳統中式婚服，端莊溫雅。作為屯堡新娘嫁衣的起更衣已經從屯堡新娘身上消失，起更衣的制作工藝也已經失傳。以移民農耕文化為依托，以國家意識為核心，起更衣這樣的物質載體是構成屯堡婚俗文化的重要部分；是自然科學在人文文化中的演繹，是明清屯堡婦女智慧的結晶，是屯堡婦女對美的向往和追求，對未來婚姻家庭生活的憧憬，對人生真諦的詮釋。我們希望通過對明清屯堡婦女起更衣的記述，保存些記憶。屯堡文化研究的專家、愛好者、手藝人也可以據此去恢復制作，以了解屯堡那段滄桑的移民歷史，了解屯堡將士的愛國忠心與報國壯舉，了解屯堡婦女的奉獻，了解屯堡婚俗文化的變遷。也讓屯堡那段滄桑的歷史不再只是紙上的歷史，而是成為鮮活的可觸摸的展示，讓人們回味歷史的悠遠，感悟人生的價值和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