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我們都會同意,小說的基本層面就是講故事的層面,不過我們表示同意的語氣各不相同,而采取什么樣的語氣將直接決定我們隨后得出什么樣的結論。
讓我們來聽聽以下三種語氣。如果你問某一類人:“小說是什么?”他會心平氣和地回答:“這個嘛——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問得有點兒滑稽嘛!我覺得或許可以這么說,小說就是講一個故事。”他脾氣溫和,語焉不詳,或許同時還在開著公共汽車,對文學并無過多的關心。另一個人,假設正在高爾夫球場上吧,則野心勃勃,說話干脆。他會這么說:“什么是小說?什么話!自然就是講個故事嘍,否則我還要它干嗎?我喜歡故事。你盡可拿走你的藝術、你的文學、你的音樂,但一定要給我個好故事。我喜歡故事就是故事。請注意,我老婆也一樣。”而第三個人回答時卻帶著沒精打采、無可奈何的樣子:“是呀——哦天哪,不錯——小說是要講個故事。”我尊重而且喜歡第一位。我憎惡并害怕第二位。第三位就是不才在下。是呀——哦天哪——小說是要講個故事。這是其基本的層面,沒了這一層,小說也就不存在了。對所有小說而言這都是至高無上的要素,我倒寧肯希望并非如此,我寧肯標舉節奏或是對真理的領悟,而不是這種低級、返祖的形式。
因為,我們越深究故事(請注意,故事就是故事),越將故事與在其基礎上發展出來的那些更加優美的層面剝離開,我們就越覺得它實在不值得稱道。它就像是人的脊椎——或者,我想說是條絳蟲,因為它總是首尾莫辨。我們都跟山魯佐德的丈夫一樣,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律,也正因此,小說的脊椎就不得不是個故事。作為故事,它只能具有唯一的優點:讓讀者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反過來,它也只有一個缺點:搞得讀者并不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故事是最低級最簡單的文學機體。然而對于所有那些被稱作小說的異常復雜的機體來說,它又是至高無上的要素。
(摘自《小說面面觀》,上海譯文出版社,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