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狗抱回家
“啊”是一條狗,純種的德國黑背。但它不屬于我,它是我的鄰居小波的狗。因為這條狗,小波成了我們這一群孩子中唯一的“貴族”。我們有事沒事就到他家門前“小波小波”不停地喊。
“干什么!你們老這么喊,不是擾民嗎?”小波很不耐煩地把這句話對小朋友們吼了無數遍,他們依然如故。小波唯獨不敢對我這樣喊,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啊”有一半屬于我。
那天,我和小波在土坡上玩。我們一趟趟從坡上沖下來,黃土高原土坡上又干又厚的黃土就在我們身后騰起一條黃色的“巨龍”。我們在坡下停住,驕傲地看著自己的杰作。等黃土落定,我們就又沖上土坡,再次沖下來,讓“土龍”再次騰起。我們樂此不疲。
土坡下是一座藍磚建造的炮樓一樣的建筑,聽長輩們說那里曾經是一座氣象站,后來廢棄了,被一個個體戶老板購買,成為一處私宅,但周圍村子的人還是叫它氣象站。氣象站四周都是莊稼地,它不屬于周圍的任何一個村子。主人平時很少回來,這院子里住著兩個女人以及兩三個還不到上學年齡的小孩。
兩個女人住在這空曠的所在,為了警戒,養了一條很兇猛的德國黑背。我們一趟趟從坡上沖下來,還要故意大聲笑著,惹得院里德國黑背盡職盡責地一陣狂叫。
“你說,那只大狗會不會掙斷了繩子,出來咬斷我們的腿!”我有些擔心地對小波說。
小波卻滿不在乎地一晃腦袋:“怕什么!那狗拴得牢著吶!”
小波是對的,那狗盡管聲嘶力竭地叫著,始終沒有沖出院子來。
我們越玩越膽大,后來就有些忘乎所以。我高叫著沖下土坡,還沒等轉過頭去欣賞自己的杰作,只聽一聲“啊”的慘叫,我抱著腳坐在了地上。
小波也顧不上欣賞自己的作品,跪在我旁邊檢查我傷到哪里了。
“我的腳大拇指斷了!”我痛苦地叫著。
小波立刻抓住我的腳,急切地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抓著我的腳脖子,將我的腳放在他膝蓋上,偏著腦袋研究起我的腳來:“也沒有流血啊!也沒有破啊!也沒腫起來啊!”
看他認真的樣子,我真有點感動,正準備說些感謝的話,突然一只小狗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忘了腳疼,愣愣看著那只走路都還不太穩的小狗歪歪扭扭地朝我們走來。
“狗!狗!”我從小波腿上抽出我的腳,一瘸一拐去追那只狗。
小波也看見了那只狗,跳起來去追。
小狗一看這架勢,扭身就鉆進了旁邊的一個院子。
“唉,讓它給跑了!”小波頹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狗沒有抓到,我又記起腳疼來,“啊”一聲慘叫,就蹲了下來。
就在這時,那只已經鉆進院子的小狗又重新探出頭來。小波見機又去抓,小狗又縮了回去。
“都怪你,急什么?你得等他離開院子遠一點再抓!”我說。
小波說:“那好,等它再出來,你就去抓吧!”
但那小狗似乎知道外面兩個人圖謀不軌,久久不肯出來。狗不出來,我的意識就又回到腳上,疼痛一陣陣襲來,我又“啊啊”地叫起來。
我叫了兩聲,那小狗就又探出頭來。我于是更加賣力地叫起來。小波也聽話地在一旁靜靜觀察。
小狗似乎對我的喊聲充滿了好奇,越來越近地走近我們,它甚至走到我的腳旁,伸著它涼涼的濕濕的鼻頭在我的腳上嗅來嗅去。
我一把抱住它,它并不掙扎。“我跟你真有緣!”我想它是一只流浪狗,只見許久沒人來領它,我決定把它帶回家。
“見面一半”的規矩
我于是爬起來,徹底忘了腳疼,抱起小狗一瘸一拐朝村子跑去。回到村子,小波說還是直接去他家吧,他奶奶耳背,不會在意家里什么時候多了一只狗;我說狗是我抓到的,應該放在我家養著,憑什么要先去他家。
“你這個人真是小心眼!好好,就到你家!”小波不屑地對我說,“聽沒聽說過見面一半啊!”
“見面一半”我怎么可能沒有聽說過,在我們男孩子里這可是不成文的規矩,意思是說如果撿到了東西,那么看見的人都有份的。比如,兩個人一起走,看到一個蘋果,那就一人一半分著吃。為了表現男孩的慷慨和大方,我們一直都堅持著“見面一半”的規矩。
“但這是狗,有生命的,你想把它砍成兩半嗎?取刀吧,現在就砍!”我故意激小波。
果然,小波的腦子就短路了。他撓著碩大的腦袋,訥訥地說:“那會把狗砍死的!太可惜了!”
“是啊!”我得勝似的看著他,“所以我得把它抱回家去,不是我不仗義,因為實在不能見面一半哦!”
小波就垂頭喪氣跟在我身后。
不是自己的就不能要
剛進門,就被我媽發現了:“你懷里抱的什么?”
“小狗!”我伸手摸摸小狗滾圓的脊背,對我媽說,“我們養這只小狗吧!”
“哪來的?”我媽問。
“抓的!”我低聲回答。
“哪里抓的?”我媽又問。
“氣象站外面抓的!”我的聲音更小了。
“還回去!”我媽命令著。
“我不!”我犟著脖子。
“小小年紀你不學好!偷別人小狗,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媽從腳下脫下鞋子,抓在手上,舉得高高的,就朝我奔過來。
我抱著小狗東躲西躲,小狗可能也受到了驚嚇,汪汪地叫起來。
小波奔過來,伸出雙手一把奪過小狗,大聲說:“你會把它嚇死的,你不配養它!”
我和媽媽都愣住了,媽媽的手舉在半空,手里還抓著鞋子。
小波在我們兩雙眼睛的注視下,理直氣壯地抱著小狗走了。
我沒有阻止他,他說得有道理。但我不能不表達我的難受,我咧開嘴,哇哇地哭起來,嘴里還像一個潑婦似的埋怨著媽媽:“都怪你!都怪你!這下你滿意了吧!”
媽媽把鞋穿在腳上,沖我喊:“不是自己的就不能要!做人要有志氣!”
給小狗起名字
就這樣,小波成了小狗的主人,他告訴我每天晚上小狗都臥在他床上的。想想天天可以和狗睡在一起,那多么有意思,我羨慕得心里癢癢的。而我只能每天去看望小狗幾次。
“我現在是小狗的爸爸!”小波得意地說。
“開什么玩笑,是我抓到它的,我才是他爸爸呢!”我真想沖上去,一拳打在小波得意揚揚的臉上。
“可是它生活在我家呀,我當然是它爸爸。算了,你做它叔叔吧!”小波假裝大度地說。
想想我確實也無法說服小波,畢竟小狗在他家里生活,我也不跟他爭了。
“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吧,叫它小狗,太平凡了!”我說,“既然你是小狗的爸爸,是不是該考慮給你的孩子起個名字?”
“起就起!”小波,想了想說,“就叫汪汪吧!”
“說你是差生,你還真是個差生呢,這名字也太現成了吧!”我說,“就不能想個與眾不同的名字?你想,現在村里的狗有叫黑虎的,有叫阿黃的,有叫賽虎的,咱們的狗可好,直接叫汪汪,它得多傷心啊!”
小波沮喪地低下頭,說:“那你說叫什么?”
其實我也沒有想好給小狗起什么名字,但小波在這里將我一軍,我豈能繳械?于是說:“就叫啊吧,因為那天它幾次出來,都因為我‘啊啊’地叫!可見它喜歡這個字!”
小波歪著頭想了想,點點頭,說:“好,就叫啊吧。反正全村還沒有一只狗叫啊呢!”
就這樣村前村后常常傳來我們“啊——啊——”的叫聲。
啊與我們越來越親密
啊長得很快,很快就長到我膝蓋那么高。它與小波和我越來越親密。每天早晨,我和小波背著書包去上學,啊就一路跟著,一會跑前一會跑后。
快到學校了,小波就會轉過頭對啊喊:“回去吧!”
我也轉過身對啊喊:“回去吧!”
啊就聽話地轉過頭,但只要我們一轉身,啊就又轉過頭跟上來。我們能感覺到啊就在身后,盡管它的腳輕輕的,一點都不發出聲音。我和小波就再次轉過頭來,啊也同時轉過頭去,知趣地往回跑。就這樣,我們每天在學校門口都要這樣轉身幾次,啊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它和我們的依依惜別。
下午放學,我和小波回家,剛走到村口,啊就一路狂奔著來迎接我們,它兩只前腳搭在小波胸膛上,站得高高的,伸長舌頭舔著小波的臉,鼻子使勁地在小波臉上、脖子上嗅著;然后再以同樣的方式在我跟前親熱一番,我知道它正用自己的語言向我們表達這一天它對我們的思念。
啊的熱情和懂事讓其他小朋友羨慕得眼睛發綠。可能他們也希望得到小狗如此的禮遇,所以有事沒事地他們總往小波家里跑,有事沒事總巴結小波。
小波一下成了香餑餑!我知道這都是因為啊。
啊長得真快,不到半年就長成一條一米多長的大狗,但它對我和小波的熱情有增無減。
“啊,真煩人,每天上學跟在身后,你要趕它好多遍,要不它就不回家,蹲在學校外面等我們放學,真傻!”小波幸福地抱怨著。
“就是!每天我們回家,他熱情的迎接真讓人受不了!弄得我衣服上盡是它的爪子印,臉上全是它的口水!”我也幸福地抱怨著。
其他小朋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們。那是我們最得意的時候。
我常常在小波家過夜,這樣就可以享受和啊擠在一起睡覺的幸福了。
很快,我們上了初中,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啊也沒有冷落了我們,還是每天上學送我們,放學接我們,它似乎把這看成是一種責任。
啊的孩子和啊一樣,見風就長。
是不是出事情了
一天,我們放學時,啊沒有來迎接我們,這讓我和小波都非常失落。一旁朋友們不停地問:“啊今天怎么沒來?”
是啊,啊今天怎么沒來?這也是我和小波心里的問題。
“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我試探著說。
“能出什么事?”小波反駁我的底氣可不足。
我們加快腳步往家里趕,遠遠地就聽見啊悲傷的叫聲。
我和小波狂奔起來,沖進家門,我們發現啊被拴在院子里的樹上。我們奔過去,同時抱住啊。
“誰把你拴起來的?”小波憤怒的聲音和著淚水流下來。
啊嗚嗚地叫著。
“看看小狗們!”我突然記起來啊的孩子們。
我和小波沖進房子,啊的窩空了,四個孩子一個都沒有。
“混蛋!誰把小狗抱走了!”小波大聲叫著。
小波媽媽聞聲從廚房跑出來:“臭小子!你罵誰呢?誰混蛋?你還學會撒野了?”
“誰把小狗抱走我罵誰!誰把啊拴起來我罵誰!”小波憤怒地瞪起眼睛。
“臭小子,不打你還反了天了!”小波媽媽脫了鞋子舉在手上,朝小波沖來,嘴里叫著,“小狗是你爸賣的,一只五六百塊,不賣是傻子!”
小波并不躲閃,沖到院子里,低頭解開啊脖子上的繩子,帶著啊沖出院門。
離家出走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小波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我才反應過來。
“等等我!”我跟在后面朝門外走去。
小波告訴我,他要離家出走!我堅決同意!我作為啊的叔叔,我有義務跟啊待在一起。所以我也離家出走了!
我們領著狗找到一個廢棄的磚廠,貓身鉆進了磚窯。
“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小波摸著啊的腦袋說,“看看誰還敢欺負到你的頭上!”
“對!我們兩個保護你!”我也大聲表達我的氣憤。
那一晚,我們站在磚窯頂上,聽著村子里我爸爸媽媽、小波爸爸媽媽呼喊我們名字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好開心,感覺特別解恨!
為了給大人們一個沉痛的教訓,第二天我們也沒有在學校露面。
這下可好,尋找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起來,我們甚至能聽到有雜沓的腳步聲在磚窯外響起,但我們就不出去,讓他們找去吧,誰讓他們傷害了啊,傷害啊就是傷害我和小波,我們能答應嗎?
不能做叛徒
一天一夜躲在磚窯里,有啊陪伴,我們并不覺得無聊。但肚子卻并不因為有啊陪伴就不咕咕叫。
“我們得找點吃的!”小波說,“要不會餓死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簡直就是個吃貨!”我肚子其實早餓了,聽到他說吃的,我就更餓了,因此非常生氣。
“你聽,啊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我們不餓,它還餓呢!”小波說。
他這樣一說我就沒話了,我們可以挨餓,但是啊不能!因為挨餓的感覺真的很痛苦!
“我帶著家里的鑰匙,現在家里人可能已經下地干活去了,我去找點吃的,你別帶著啊到處亂跑!”我命令小波。
小波聽話地點頭。
我剛走進村子,就被瘸腿的四叔發現了,他抱住我大喊著:“桐葉,快來,你家孩子找到了!”桐葉是我媽媽名字,他在喊我媽媽呢,我真后悔自己自投羅網。
媽媽聞訊從家里沖出來,我驚訝地發現一天一夜不見的媽媽迅速蒼老了。
媽媽一邊朝我奔來,一邊脫下鞋子,到了跟前沖著我的腦袋就是一鞋底子,嘴里還罵著:“小兔崽子,你還回來干啥!你不要了你媽的命不甘心啊!”
“孩子都回來了,你就消消氣吧!”四叔把我交給媽媽,就離開了。
看見了我,小波媽媽的眼里也活泛起來:“小波呢?我知道你們在一起的!”
“不知道!”我冷冷地說,心里卻在說:“要不是你們的貪心,我們至于不回家嗎?”
“好孩子,快告訴嬸子,小波在哪里?你不知道小波是嬸子的命根子,沒有小波,嬸子還活個啥勁!”小波的媽媽可憐巴巴的樣子真的很讓人同情。
但我不能做叛徒!
那天,我沒能弄到吃的給小波,因為整整一天媽媽都守在我身旁,唯恐我再離家出走。
“啊,對不起!小波,對不起!我不能暴露了你們啊!”我心里無數遍喊著。
那天晚上,小波和啊還是被找到了,還是四叔的功勞,因為他說抱住我時他看到了我脊背上的新磚灰,聞到了新磚的氣味。四叔燒了一輩子窯,他當然最熟悉磚窯的氣味。
可能實在是困了,那天晚上聽到小波和啊被找到,我也沒有到小波家和他碰碰頭,就直接睡覺了。
一陣鉆心的狗叫
半夜,一陣鉆心的狗叫聲將我驚醒。
“是啊!”我驚醒了,跳下床就往外沖。
“你干什么去?”我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啊出事了!”憑我的直覺我感到啊出事了,否則它不會這樣撕心裂肺地叫。我甩開我媽的手,打開門沖了出去。
小波家里燈火通明。
啊躺在院子里。小波在旁邊哭得稀里嘩啦。
“到底怎么了?”我的眼淚也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沖了出來,“啊怎么了?”
“啊吃了老鼠藥了!”小波媽媽流著眼淚說,“你們離家出走,兩天不吃東西,狗一定是餓壞了,才誤吃了老鼠藥!”
“有狗你們還放老鼠藥?”我生氣地質問。
“以前放的,這幾天不是找你們嗎,沒心情收!所以就被狗吃了!這狗完了!”小波爸爸的眼圈也紅了。
啊就那樣撕心裂肺地叫到天亮,我和小波哇哇地哭到天亮。第二天早晨啊死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和小波的眼睛腫成了一道縫。
小波爸爸推來架子車,把死了的啊放上車子。小波沖過去,推開爸爸,拉著架子車就出了家門,我緊跟在他后面。小波媽媽和爸爸跟在身后,沒想到小波回轉身,惡狠狠地沖他們吼著:“你們還跟著干什么?不許去!”
他父母就知趣地站住,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和小波拉著架子車離開。
啊被我們埋在村外的一棵大槐樹下面。小波說啊一定可以聞到槐花的香味,忘記人的不好!
我希望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