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上的綠色油漆已經開始剝落,奧菲可以看到開裂處露出底層的紅色傷口。他緊張地站在門前,猶豫不決,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但還沒等他下定決心,門突然開了,一個人站在奧菲面前,那是喬·佩興斯——16號的“抗奇”。
“奧菲,是你呀。”他驚訝地說,“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外頭,開始有點擔心,還好只是你。”他往外看了看,朝街上左右張望了一番,確定沒有別人,才退到門里。
“你好,佩興斯先生。”奧菲說。
“佩興斯先生?叫我喬就行,你知道的。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想問你點事情。我需要你的幫助。”
喬揚起眉毛。幾天過去了,他眼圈的瘀青好了些,那些不同的顏色已經統一變成一種淺淺的烏青,也不像以前那樣看著就疼了。
“我沒有別人可問了。”奧菲接著說,“你瞧,我在執行一項秘密任務。嗯,之前我也有個秘密任務,不過這是另一個。”
喬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該做什么,但他最后往旁邊讓了一步,示意奧菲進屋。“嗯,我想你最好進來談。”他說,“無論如何,我不喜歡把大門敞開太長時間。”
有件事奧菲一直覺得奇怪:在他家所在的達姆利路上,無論何時踏入誰家的房子,總感覺和在自己家一樣,只是有許多細節上的微妙的不同。房間全都是一樣的形狀和大小,走廊全都通向同樣的方向,或者如鏡像一般正好相反的方向。但是,他對自己家里的每一件家具、對爸爸媽媽和他所擁有的每一樣東西——裝飾品、小擺設、軟墊子——都熟悉至極,而在別人家里看到的東西則完全是陌生的。
此刻他就在環顧四周,而在喬·佩興斯的客廳里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里藏書之豐富。四壁都擺滿了書架,每一塊空地方都被精裝本大部頭占據,有些書還是外語的,奧菲根本就看不懂。奧菲只顧瞪著四周看,嘴都合不攏了,喬看到奧菲目瞪口呆的樣子,微笑起來。
“你讀書嗎,奧菲?”他問。
“我喜歡讀《魯濱孫漂流記》,”奧菲答道,“我過五歲生日時,雅納切克先生送了我一本。當時我還讀不太懂,但到現在我已經讀了三遍了。那是世界上寫得最好的書。”
“那是本好書,當然。”喬·佩興斯說,“但你如果沒有多讀些書,最好還是先不要下斷言。你還讀過什么別的?”
奧菲搖搖頭。“只在學校看過故事書,那些書都沒有《魯濱孫漂流記》好看。這些書你都讀過嗎?”他問。
“大部分讀過。這些日子,我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做。好了,你現在愿意告訴我你來干什么嗎?還是我得猜上一猜?”
奧菲注視著喬,斟酌著詞句,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喬不過三十一歲,和奧菲的爸爸喬治一般年紀,但看起來要老得多。他眼睛下面有深深的眼袋,也許是因為讀書太多,也許是因為睡得太少。一邊臉頰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左邊的太陽穴上方,有一小塊皮膚非常光滑,不長頭發。看上去,那里遭受過嚴重的燒傷。
“我能問你點事嗎?”長時間的沉默后,奧菲問。
“當然,”喬聳聳肩說,“想問什么就盡管問。”
“為什么他們管你叫 16號的‘抗奇’?‘抗奇’是什么意思?”
喬微微一笑。“你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不知道。”
喬點點頭。“嚴格說來,這不是一個詞,”他說,“這是個詞的簡稱。就好像老比爾·漢帕頓,人人都叫他比爾,但其實他真正的名字是威廉姆。”
“那么,‘抗奇’是什么的簡稱呢?”奧菲問。
“因道德或宗教理由而拒服兵役者。”喬說,“指的是一個人因為人道主義、宗教或政治上的原因而不愿參與戰爭,不愿打仗。”
奧菲蹙起眉頭,盯著腳下的地毯,注意到地毯上的圖案,那是相交的圓環圖案。喬說的話里有許多詞他不理解,他困惑地抬起頭。

“一開始,”喬解釋道,“在強制征兵之前,人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去報名的,報名參軍,我是說。你爸爸第一天就去報名了,還記得嗎?”奧菲點點頭。喬接著說:“我現在仿佛還能看見他那天的樣子,穿著軍裝,看上去興高采烈的。我正在外面洗窗戶。‘喬治,’我問他,‘你不是去報名參軍了吧?是不是?快告訴我你沒有。’”
“‘我這是報效國王和祖國,不是嗎?’他對我說。
“‘為了什么呢?國王可曾為你做過什么事?’
“‘這么說來倒真沒有。但一個人有義務……’然后就是那套陳詞濫調。
“奧菲,我記得我注視著他,就好像他神志不清了。他真是完全失去了理智。‘你一定是瘋了。’我對他說。
“‘你雖然現在這么說,喬,但你也會有這一天的。瞧著吧,最遲到這個周末,你也會報名參軍的。’
“‘要到那一天,除非豬飛上天,從國會大廈上空飛過去,喬治。’我告訴他,‘我才不會報名去殺人。說到底,德國人到底對我做了什么?其實也沒有什么。’
“但是你爸爸只是笑,搖著頭,說我也會有那一天的。我望著他走進你們家,我不知道在你家里發生了什么,你媽媽怎么想,你怎么想。”
“奶奶說我們完蛋了,全完了。”奧菲說。
“那么她說的也并沒有錯得離譜,不是嗎?你最好還是多聽聽你奶奶怎么說,奧菲。這些老人家,他們知道在發生什么。他們經過事。”
“她不太喜歡你。”奧菲小聲說。
“她以前是喜歡我的。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為我做過許多事。那時候……她把我拾掇干凈,我是說,她留心看顧著我,那時候……”
“那時候怎么了?”奧菲問。
“我老爹總是揍我,揍得很厲害。也揍我老娘。他拳頭很利索,那人。當然,我害怕他,我媽也怕他。你知道唯一一個不怕他的人是誰嗎?”
“誰?”
“你奶奶,薩默菲爾德老太太。”喬說,“他大發雷霆的時候,你奶奶總是把我藏在她的衣櫥里。有一次,因為我忘了清理廁所后面的糞肥,他到你奶奶家找我,破門而入——是真的把她家的大門拆下來了,毫不夸張。你奶奶拿著搟面杖站在他面前,毫無懼色,說:‘立刻從我家出去,山姆·佩興斯,你要是不走,我就把你的頭打成兩半。你聽見了沒有?’她身上有種氣場讓我老爹害怕了,因為之后他就走了。我得說,你奶奶真是個強硬的老太婆。”
“她不喜歡‘抗奇’,”奧菲說,“可是,在戰爭開始的時候,她又不想讓爸爸去報名參軍。我搞不懂,這不合情理。”
“你瞧,奧菲,”喬說著掐滅了煙,然后又點了一支,“我也不贊同你爸爸去參軍。我覺得他瘋了。但是,他這么做叫我欽佩。他沒考慮自己的個人幸福,當然,他也沒考慮家人的幸福,但我們暫時先不談那個。他上了前線,同我們身邊的許多男人一樣。到一九一六年,開始強制征兵了,他們說每一個十八到四十一歲之間的健康男子都要參軍,除非死了妻子而家里又有一兩個孩子需要照顧的。這件事上完全沒有自己做主的余地!你自己沒有權利發表意見!但就是因為這樣,才出現了因道德或宗教理由而拒服兵役者——‘抗奇’,他們這么叫我們。我們這樣的人有許多,你知道。站出來拒絕打仗的人。”
“你害怕嗎?”奧菲問。
“是的!”喬說,俯身向前直視著男孩子的眼睛,“我當然害怕。什么樣的傻子才不會害怕?跑到遙遠的外國去挖塹壕,殺陌生人,殺得越多越好,最后再被陌生人殺掉?只有瘋子才不會害怕。但我不是因為害怕才拒絕去的,奧菲。不是因為我知道我會受傷或者被殺,而是正好相反。我不想殺任何人,為此我才拒絕參軍。我被送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為了殺死和我同為人類的同胞。我是在暴力中長大的——你看不出來嗎?我無法忍受暴力。我家老爹對我做的那些事……打碎了我腦袋里的什么東西,就是這樣。如果我現在出門到街上去,用錘子砸在一個人的腦袋上,送他去見上帝,那么他們會送我去坐牢,甚至可能會絞死我。但是,就因為我不愿意去法國做同樣的事情,他們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我關進牢里。這里有什么公正可言,你能告訴我嗎?哪有什么道理?”
奧菲回想起那段長長的日子,他差不多有兩年沒有見到喬·佩興斯。然后,當他重新出現在達姆利路時,他看起來不一樣了。他顯得老了,更悲傷了。所有這些傷疤也是那時候有的。
“所以,發生了什么事?”奧菲問。
“他們把我抓起來,”喬轉過臉,聳聳肩說,“審訊我,說我是個懦夫。我被送進監獄。”
“監獄是什么樣子?” 過了一會兒奧菲說。
“你覺得那會是什么樣子呢?”喬問,“他們因為我不愿意上戰場而把我送進那里,而接下來,我花了比以前更長的時間戰斗。監獄里的人,他們因為我的信念而不放過我。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那兒也有別的‘抗奇’,我們都挨過打,在不同的時候。你看到這道疤了?”喬指指臉頰上那條深深的疤痕,奧菲點點頭,“這就是坐牢的結果。還有這個……”他指著頭上燒傷的地方,說,“你不會想知道這是怎么發生的,還有他們對我做了什么。總之,我出獄的時候,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就回家了。好笑的是,情況反而不那么糟了。你可能發現了,我有點跛。”奧菲點點頭,他的確發現了。“嗯,那是因為一個獄友不喜歡我而留下的紀念。所以,現在我跛了,臉上有傷疤,于是我可以從倫敦的這頭走到那頭,而不會有人給我白羽毛了,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是在前線受的傷。你知道這叫什么嗎,奧菲?”
奧菲搖搖頭。
“反諷。”喬說,他微微一笑,但看起來并不太開心,
“這就叫作反諷。讀點《魯濱孫漂流記》之外的東西,你就會發現這個詞時不時地會跳出來。”
奧菲想了很久,想得很吃力。他在思考喬所說的這一切,他能聽到氣流在自己鼻孔里進進出出的聲音。而喬什么也沒多說,只是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你覺得我爸爸做錯了嗎?”奧菲問,他不太確定喬在說什么,但很確定和他的信念有關,他的信念讓他陷入了那么多麻煩,“我是說,去打仗?你覺得他應該留在家里,也跟你一樣做一個‘抗奇’嗎?”
喬·佩興斯搖搖頭。“我不對別人指手畫腳,告訴他們該怎么做。”他說,“我不告訴他們該想什么,不該想什么。我只是過我自己的生活。你爸爸是個勇敢的人,他覺得是正確的事情,他就去做了。但我也是個勇敢的人。你也許不相信這一點,奧菲,那些漫步在特拉法加廣場、皮卡迪利廣場和攝政街上,好像懂得勇敢是怎么回事的女人也許不相信這一點。但我是個勇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