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 - 遼音樂文化考察瑣記(下)
——對銅鏡、塤、大螺和毛員鼓的音樂史料考察[1]

陳秉義

契丹 - 遼音樂文化考察瑣記(下)
——對銅鏡、塤、大螺和毛員鼓的音樂史料考察[1]

陳秉義[2]

本文以音樂圖像學的方法將考察中收集到的有關契丹—遼音樂史料中部分遼代銅鏡、鳴簫（塤）、笛溜（陶笛）和細腰鼓上的與音樂史料有關的圖像做簡單概要的記錄、描述和闡釋，以瑣記的形式記錄下來，重點闡述在音樂史料的收集要注意古代遺留下來的各種文物上所呈現出來的音樂史料，其實，有許多古代音樂史料就在我們的身邊和生活中。文中主要對民間收藏中的與契丹—遼有關的音樂史料進行了收集和闡述。

契丹—遼/銅鏡/音樂史料

二、關于契丹—遼笛溜（陶塤）和鳴簫（陶笛）

內蒙赤峰博物館、巴林左旗遼上京博物館、敖漢博物館、通遼博物館以及民間收藏中還藏有契丹—遼時的各種形制、材質的塤和陶笛。從筆者見到民間收藏中，得知契丹人把塤稱之為“笛”或“笛溜”，契丹小字是這樣寫的：“”。筆者在王加勛收藏的一個用香柏木制成的塤盒上看到了這兩個字。

我國宋代時，首都開封曾流行一種稱之為“笛溜”的樂器，這種樂器多為陶或瓷制作，實際上就是陶塤。

（一）笛溜

在王加勛的收藏中，有一批用鈞瓷和陶制成的“笛溜”。從出土的實物來看，所謂“笛溜”，就是現代所稱的“陶塤”。

34.王加勛收藏用香柏木制成的塤盒上的笛溜（塤）二字和一組契丹塤（王加勛供稿）

2016年，國家對文物政策進行了調整，民間收藏開始活躍。筆者在遼代文物收藏家王加勛先生和遼宋文物收藏家張蘇先生的收藏中看到了一批契丹—遼時代的塤，這些塤和筆者在博物館中見到的塤有很大的不同，這些塤應是演奏塤。王加勛收藏的塤共約有二百余枚，形狀各異，有卵形、梨形、牛頭、羊頭、十二生肖等形狀。梨形塤體上繪有彩色契丹男、女舞者，有6按音孔和8按音孔等，音域很寬，能進行演奏。此外，筆者還在民間收藏的《契丹貴族燕樂圖》中看到了塤的演奏，說明塤這件樂器在契丹—遼時期是一件很流行的樂器。

圖35.遼代文物收藏家王加勛先生收藏的契丹塤

圖36.王加勛收藏的契丹塤尺寸（王加勛供稿）

筆者曾于1983年得到我國著名古箏演奏家、教育家曹正的教誨，學習制作陶塤，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從筆者制塤的實踐經驗來看，8孔塤的音域至少可達到11度，在契丹—遼時期，塤能夠達到11度是不可想象的，因為筆者所知道的具有11度的塤應該是20世紀以后才出現，如果在契丹—遼時期就有8音孔塤，中國塤的歷史就要改寫了。

此外，王加勛收藏的《契丹貴族宴樂圖》中也有塤的演奏圖像，說明在契丹—遼時代，塤在宴會的歌舞表演中也得到應用。

圖37.遼代文物收藏家王加勛先生收藏的《契丹貴族宴樂圖》中的塤演奏

2017年4月，筆者得知王加勛收藏了一大批契丹—遼的“鳴簫”和“笛溜”，便和王加勛先生聯系并約定前往考察。我們一行8人，有我指導的在讀研究生，也有已經畢業的研究生和已經當老師的研究生。王加勛先生把自己的所有收藏約有二百枚契丹—遼的各種塤和陶笛傾巢拿出，并同意讓我們進行拍照和測音。

王加勛先生收藏的這些塤，幾乎全部是用香柏木制成的盒作包裝。制作精美，形式多樣，這是筆者從未見過歷史上的一個朝代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塤樂器實物。這些塤有6音孔、8音孔，也有一部分塤是冥器塤，但多數是可以演奏的塤。

在王加勛的收藏中，有一批用香柏木和遼三彩制成的塤。這些塤都用香柏木包裝，分別是8枚、10枚或12枚一組。有常規的梨形塤，還有牛頭、羊頭和十二生肖形。

圖38.王加勛收藏的用香柏木制成的塤

其中用香柏木制成的塤，雖然經過千年的歷史滄桑，但仍香氣宜人。梨形塤上均寫有契丹小字“”，分析應是“笛”字。

圖3940.王加勛收藏的遼三彩笛溜（塤） 圖41.王加勛收藏的梨形笛溜（陶塤）（均陳秉義攝影）

王加勛收藏的這批塤，均是用香柏木制成的盒子盛裝，每盒數量均在8-12枚不等，并且每盒中均有用契丹小字書寫的應是演奏法的書籍，很可惜，我們不認識契丹小字，還不能解讀這些書籍上的內容。相信有一天，這些書籍會被解讀出來。

圖424344.王加勛收藏的契丹—遼裝盛笛溜的香柏木盒、書籍封面與其中的一頁（王加勛供稿）

王加勛還收藏有契丹—遼時印笛溜演奏的木刻書印版7塊。這些印版有力的證明了契丹人不僅熱愛笛溜，他們還把如何演奏用書籍的形式記錄下來，在這一點上，我們創造陶塤的漢族竟然沒有留下這樣的書籍，為之汗顏。

圖 4546.王加勛收藏的契丹—遼木刻笛溜印版（王加勛供稿）

此外，筆者還在王加勛的收藏中見到一部西夏文與漢字對照的字典，其中就有“笛六嚷”的西夏文字?？梢酝茢?，流行在開封或契丹草原的塤，在西夏也被稱之為“笛六（溜）”。

（二）契丹—遼“鳴簫”（陶笛）

契丹—遼時的“鳴簫”實際上就是現代被稱之為陶笛類的樂器。陶笛在中國還被稱之為“滿口塤”。契丹小字是這樣書寫的“”。王加勛還收藏了一批鳴簫。這些鳴簫都用香柏木包裝，分別是8枚、10枚一組。有常規的梨形，還有牛頭、羊頭等形狀。值得提出的是這批牛頭和羊頭塤是陶笛，均是用鈞瓷制成，十分精美。不僅具有意義歷史價值，同時還有極高的文物價值。

圖47.裝盛鳴簫的香柏木盒子封面的契丹小字“鳴簫”

圖48.王加勛收藏的遼鈞瓷牛頭鳴簫（陶笛）

圖49.王加勛收藏的遼鈞瓷羊頭鳴簫（陶笛）

在王加勛的收藏中還有一批用陶制成的陶笛，共有10個按音孔，為七聲音階，音域達到一個半八度。經過吹奏，這些陶笛的筒音各異，無論用哪個音作筒音，其音階與現今的音階略有差異。經過仔細琢磨，筆者認為這些塤的音階有差異是對的，我們不應用十二平均律來測量和看待這些塤。遼代時，十二平均律尚未研究出來，最早的十二平均律是明末王子朱載堉于16世紀末研究出來的。因此，這些塤或陶笛有可能成為我們了解遼、宋時的音階最有效的樂器實物。

圖例 4546.王加勛收藏的契丹—遼木刻笛溜印版（王加勛供稿）

有人會說，陶笛不是中國古代樂器，應是從外國傳入的。答案應是明確的：中國古代也有陶笛，至少在東漢時期就已有類似陶笛類的樂器出現。我們可以從山東臨沂出土的漢代吹“泥哨”陶俑看出東漢時就有類似陶笛的樂器（據說臨沂人稱這件樂器為“泥哨”）。除臨沂泥哨外，我國的山東還有“陽谷泥哨”，寧夏的“泥哇嗚”也應是此類樂器。

圖52.王加勛收藏的鳴簫正面

圖53.山東臨沂博物館收藏的漢代吹“泥哨”陶俑

（三）比較簡單的塤和十二生肖塤

在筆者考察初期，見到契丹—遼塤多是圓形和豬首形的，比較簡單。如內蒙赤峰博物館、敖漢博物館、遼上京博物館和通遼博物館均有此類收藏。據上京博物館王未想館長介紹，這類塤和豬首形的塤均是契丹人用來馴養海東青的工具，這為我們研究和了解后世的琵琶曲《海青拿天鵝》提供了文化上的根據。筆者在北寧遼塔上還見到了契丹士兵吹笙馴海青的磚雕，說明契丹人在馴養海青時采用了多種方法。

圖54.敖漢博物館藏遼塤

圖55.遼上京博物館藏遼塤

圖56.通遼博物館藏豬首型遼塤

此外，北京大學考古系的路菁所著的《遼代瓷器》一書收錄了更多的遼代瓷塤，在這里也錄之于下，以饗讀者：

圖57/58/59.路菁《遼代陶瓷》一書所載部分遼代陶（瓷）塤

從上所列遼代陶（瓷）塤我們可以看出，遼代的塤從音樂的實際演奏上，音域不寬，大多是一個吹孔，兩個按音孔。筆者也曾按照遼上京博物館藏的遼塤仿制，這種圓形的遼塤可吹出c—g五度音程。這種圓形的塤，和古代的“硯滴”很相像。2014年，筆者在朝陽博物館看到了出土的遼代“硯滴”，形狀與在內蒙多處看到的塤很相似，只是在出水孔處略有變化。筆者曾在2009年赴遼上京考察時，請教了當時遼上京博物館的王未想館長，據王館長介紹，契丹人把這種塤使用在訓練“海東青”中，被稱之為“喚海青的哨子”，也就是說，它是一種生產工具，這是我們看到的樂器由生產、生活用具發展而來，又回歸到生產實踐中為數不多的一例。

圖6061.王加勛收藏的遼三彩塤

著名陶藝大師關寶琮先生所藏遼代陶塤，有人面和豬首兩種。其中的人面塤彌補了博物館藏品中該項的空白，也為我們研究遼代陶塤提供了可靠的實證。

圖62.關寶琮先生收藏的遼代猴面塤

圖63.關寶琮先生收藏的遼代豬面塤

圖64.筆者收藏的遼代豬首塤(陳秉義攝影）

2010年，筆者在沈陽文物市場上也買到一枚遼代的豬首塤，這是一枚典型的遼代缸瓦窯制品，同上述幾個博物館的收藏在樂器性能上沒有什么差別，也是3孔塤。

在王加勛的收藏中，還有一部分用陶或遼三彩制成的十二生肖塤，這些塤做工精細，但多是一個吹孔和一個按音孔，因此這部分塤的裝飾意義遠大于演奏意義。但是也有一組用鈞瓷制作的十二生肖鳴簫，這組鳴簫均為8按音孔，這種8按音孔是完全能夠進行演奏的。從十二生肖鳴簫中我們也能看出契丹—遼時，契丹人的精神生活受中原漢族文化的的影響是多么深刻。

圖65.王加勛收藏的遼三彩十二生肖塤之一牛頭塤

圖66676869.王加勛收藏的十二生肖部分

圖7071.王加勛收藏的十二生肖8按音孔鳴簫中的龍和盒中的書籍封面

此外，筆者還在王加勛、張蘇和宋兆麟處見到了一些用契丹小字書寫的書籍，從書籍的插圖來看，應是笛溜或鳴簫的演奏法書籍，只是目前尚不能解讀契丹小字，還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但是筆者在王加勛收藏的西夏文與漢字對照的契丹—遼時代的詞典上見到了用西夏文寫的“笛六嚷”三個字。這可能和我們上面所敘述的契丹人稱塤為“笛溜”有一定的關系。限于客觀條件，無法進行細致的研究，只能等待新的考古發現了。

三、契丹—遼的大螺

《遼會要·卷三》記載：

“契丹每軍行，常令五十人吹大螺。螺如五升器，其聲重濁奮厲，大率如調角。其曲名單于復小弄”。

今天，我們很難看到契丹人使用大螺的情況，但是在民間收藏中，還是存有蛛絲馬跡的。王加勛的收藏中有契丹—遼定窯白瓷大螺和兩個吹大螺的樂俑，這兩個吹大螺的樂俑中一個是髡發的契丹男性吹大螺，一個是女性吹大螺。可見，契丹—遼時，大螺的使用規格之高，用途之廣，難以想象。

圖7273.王加勛收藏的契丹—遼大螺、男女吹大螺的樂俑

從王加勛家收藏的契丹—遼笛溜、鳴簫和大螺來看，這兩種樂器在遼代是非常重要的兩種樂器，如果沒有民間收藏，這些信息是我們無法從《遼史》等歷史文獻中得到的。

三、民間收藏的契丹—遼細腰鼓

（一）毛員鼓

毛員鼓是唐宋音樂史中常見的“胡樂器”，其實，毛員鼓就是一種雙面拍打的細腰鼓，據記載，在唐代宮廷樂舞中，多見于龜茲樂?！哆|史·樂志》中記載有遼“大樂”用“毛員鼓，連鼓”；散樂器有“杖鼓、第二鼓、第三鼓、腰鼓、大鼓”等。在遼代的磚塔和壁畫中常能見到。如內蒙古敖漢旗博物館藏胡人玉腰帶中有一胡人擊毛員鼓玉片，可以看出在遼代宮廷音樂中，毛員鼓也是一件常用的樂器。此外，筆者在內蒙赤峰郝鳳亮先生處還看到了瓷質羯鼓鼓腔，為契丹（遼）遺物，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唐以后羯鼓流傳的情況。

值得提出的是王加勛收藏的一批契丹—遼的毛員鼓和類似細腰鼓。這批樂器中有定窯白瓷毛員鼓、定窯紫瓷、醬釉毛員鼓、魯山窯毛員鼓和耀州窯青瓷毛員鼓。這批毛員鼓的大致一樣，長約28-30厘米，鼓口寬15厘米左右。其中定窯白瓷毛員鼓，不僅完整精美，鼓體上還用漢字刻有五言詩一首：

日凈山如染，風暄草欲熏。

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云。

至于詩與毛員鼓是什么關系還需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

圖7475.王加勛收藏的定窯白瓷毛員鼓 鼓面上的四句詩

這是筆者見到的最為精美的毛員鼓實物。從王加勛的收藏中可以看出，每種毛員鼓多是以成雙的形式出現。難怪筆者在考察遼塔時幾乎在所有遼塔的樂舞伎樂磚雕中均有類似細腰鼓的樂器。

圖767778.王加勛收藏的一對契丹—遼魯山窯毛員鼓、契丹—遼定瓷醬釉、紫釉毛員鼓

此外，王加勛還收藏有一對細腰鼓，古代兩面也是用瓷制成，限于學識短淺，無法說出這種鼓的名稱和用途，列于文中，求教于大方之家。

（二）齊鼓

在王加勛收藏的細腰鼓類樂器中，有一個青瓷細腰鼓非常獨特，長33厘米，兩頭的鼓腔一頭為7厘米，一頭為10厘米。筆者查閱了有關資料，這面鼓很像《舊唐書》中所說的“齊鼓”，但目前下結論還早，無論是各種毛員鼓，還是所謂的“齊鼓”，都應是遼在繼承唐代的音樂文化方面一個很好的證據。

圖798081.王加勛收藏的青瓷細腰鼓及兩頭

類似的還有2面魯山窯和磁州窯的細腰鼓。這三面鼓的規格幾乎完全一樣，可見到遼代時，這種細腰鼓樂器不僅在漢族的中原地區，就是北方草原也還十分流行。從我們也能看到契丹與中原地區的音樂文化交流情況。

圖8283 .王加勛收藏的魯山窯醬釉彩色細腰鼓和磁州窯細腰鼓（兩端鼓口均為8厘米和10厘米）

這三面鼓究竟是否“齊鼓”？筆者也拿不準，在這里發布，希望有識之士教正之！

（三）細腰鼓系列

此外，筆者還在民間收藏中見到了一組大小不一的魯山窯細腰鼓。這組細腰鼓和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魯山窯細腰鼓幾乎一樣，只是按大小順序排列，可以斷定，契丹—遼時，細腰鼓家族是成體系的。

圖84.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魯山窯細腰鼓

圖85.民間收藏的魯山窯細腰鼓家族共十面

結 語

從銅鏡上的音樂史料和收集到的民間收藏契丹—遼笛溜、鳴簫和細腰鼓等音樂文物來看，銅鏡上的音樂文化史料畢竟不是表演的現場和樂器的實物，但我們還是能夠看出琵琶、箜篌、拍板、琴和箏（還有琵琶等樂器）是契丹—遼時的重要樂器（或可以說是民族樂器），在史料匱乏的情況下，彌足珍貴，對我們了解遼朝的音樂歷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而契丹的笛溜、鳴簫和各種細腰鼓則是我們可以直接了解和研究契丹—遼時音樂文化和音樂史的第一手資料。

筆者在本文中所收集的史料主要是沈陽棲甪苑會館和遼代文物收藏家王加勛的收藏，在浩瀚的民間收藏中，這些只是冰山一角，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創造了無數的藝術品，這些藝術品除博物館的收藏外，多數仍在民間。從筆者的考察就可以看出，民間收藏中蘊藏著大量鮮為人知的音樂史料，我們要進行廣泛的收集和整理研究，來充實我們的音樂史。

我們為沒有史料進行古代史的研究而苦惱，其實我們身邊就有大量的古代音樂史料。祖國的東北，這里曾經是契丹—遼、金的發祥地，無論是歷史遺存還是民間收藏，均保留了一定數量的歷史文物，為研究古代音樂史提供了有價值的歷史資料。銅鏡是目前國內存世量較大的種類，其中部分銅鏡上含有珍貴的音樂史料；我們在王加勛的收藏中見到了近二百枚遼代的笛溜和鳴簫以及二十余面細腰鼓，其數量是可觀的。有了這些史料，契丹—遼的音樂史撰寫就有了可靠的依據，對遼代音樂史的研究將會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和意義。（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陳秉義攝影）

J609.2

A

1001-5736(2017)04-0022-11

本文為沈陽音樂學院科研項目，項目編號：2015-kyl03。

[1]本文中關于銅鏡上的音樂史料于2016年11月4-7日在南京師大召開的中國音樂史學會第14屆學術年會上宣讀。

[2]

陳秉義（1952～），沈陽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朱默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