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娜
編者:本文榮獲第六屆徐遲報告文學獎。2014年3月,埃博拉疫情突然在西非爆發。這是一種人類束手無策的病毒,感染性強,死亡率極高。一時間,世界各國談埃色變。中國選擇堅定地與非洲人民站在一起,共抗疫情。9月中旬,中國醫療隊和檢測隊共59人抵達疫情最為嚴重的塞拉利昂。他們在醫療第一線、生死第一線,面對極度威脅,和當地人民一起穩定了疫情,迎來了轉機。五位報告文學作家深入采訪醫療隊和檢測隊,寫出這部中國援非抗擊埃博拉疫情實錄,不僅記錄下一段驚心動魄的歷程,展現了中非友誼的真情,更留下一份寶貴的檔案,讓世界看到中國醫生的使命,也看到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大國的擔當。
秦玉玲是三〇二醫院門診部急診科的護士長,從她在我的對面坐下來,她就不停地說著別人的先進事跡。從李進隊長一直說到后勤組負責開車、做飯的小伙子。整個采訪過程中,她眼睛里都含著淚,淚水一會兒洶涌上來,一會兒潮落下去,洶涌上來的時候,她就稍稍地揚起頭輕輕地歙一兩下鼻子,把淚歙回去,于是眼淚始終就漾在眼眶里把眼睛都浸紅了。分明是眼睛里存著淚水呢,臉上卻一直笑著,是那種經歷過而且勝利了的安心的笑,多少摻著些許榮耀的笑。她就那樣一邊不時地歙著鼻子,把淚水歙回去,一邊笑意盈盈地跟我述說著她的同事們。...
在說了一通他們防控組的組長賈紅軍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好像在努力地下一個決心。她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說看。我說。
她說我在那兒做了一件事,這件事我可能做錯了。
她說,這件事我跟誰都沒有說。跟著很快又糾正了一句:之前他們好多人來采訪,我都沒有說。
那你做了什么事?我很好奇,她好不容易說到自己了,結果說的卻是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等我聽完了她的講述,我才明白她的糾結是有道理的。
那天是10月5日,醫療隊開始接診的第5天,輪到她值班,她剛從病房工作完回到清潔區,就聽負責病區監控視頻的隊友驚呼了一聲:哎呀,那個病人吐血了!她趕緊過去一看,果真是,兩大攤血,就吐在病區的分診臺旁邊。這是病區里出現的第一例病人嘔血。
防控組的職責之一,就是帶領塞方的保潔人員清理病人的嘔吐物、分泌物、排泄物和垃圾,而這些東西是傳染性最強的。按照分工,我方人員只需要指導塞方的保潔人員去做就行了。
她馬上找到塞方的保潔人員,告訴他們病人吐血了,吐在什么位置,請他們馬上去處理,然后就在監控視頻前守候著。
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進去。又過了一會兒還是看不見保潔的人影。她忽然明白了,他們是不敢去。
根據世衛組織的最新通報,埃博拉病毒的主要傳播途徑是體液傳播,其中血液感染性最強,每1ML受感染者的血液中,含有多達1萬到100萬個埃博拉病毒。那簡直就是病毒中的原子武器。在培訓塞方人員的時候,對這一點曾經專門強調過:一旦發生病人吐血,必須及時處理,盡量減少血液在公共環境下的暴露時間,否則很容易造成病毒擴散。
血還在地上攤著,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病毒正在地板上四處彌散。特別是分診臺那里,平時是病人喜歡聚集的地方,也是醫護人員進入病區的必經之地,不及時進行消毒處理,不僅會導致病人之間的交叉感染,對過往的醫護人員也是個極大的威脅。
秦玉玲急了,其實頂多也就十幾分鐘的時間,可她感覺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她不能再等了,她騰地一下跳起來,穿上防護服就沖進去了。
我一向以為,很多特殊職業和崗位是需要特殊品格的,醫生和護士就屬于這一類。只要是對醫院稍有了解的人都會知道,醫院急診科的護士長一定是這所醫院里所有護士長中最拔尖的人物,這個人不僅技術要好,還要有膽有識,要具有應對任何復雜局面的魄力和勇氣,要能處亂不驚,而且絕不會臨陣退縮。秦玉玲就是這樣一個護士長。
清理、覆蓋、消毒,每一個環節每一個步驟,秦玉玲都嚴格按照她所熟悉的專業操作流程去做,一舉一動做得不慌不忙、一絲不茍、有條不紊。后來事實證明,她確實做得非常好。
做完一切,回到清潔區,醫療組的李因茵護士正在問同事,哎,那個病人的血是誰去處理的?秦玉玲玩笑似的搭話說,你看像誰呀?李因茵說看不出。秦玉玲說你看像我嗎?李因茵說不像啊。因為穿著防護服在鏡頭里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秦玉玲就沒再說什么。
突然地,秦玉玲開始不安起來。
出發之前,急診科的姑娘們眼圈紅紅地圍著她依依不舍。姑娘們說,護士長,你知道我們最擔心你什么嗎?
什么?
你什么事都往前沖!
噢,那我盡量克制吧。
不是盡量,是一定!
嗯,好吧!
很顯然,剛才她又犯老毛病了。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的是,她剛才做得對嗎?她應該那樣連十幾分鐘的耐心都沒有而魯莽地沖進去,親自動手去做這種本該由塞方保潔人員來做的最基礎的清潔工作,而讓自己身處險境嗎?
最重要的是,她違反了紀律。醫療隊規定,醫護人員進病區至少要兩人同行,以便在穿戴防護服的時候可以互相幫助,互相檢查,有遮擋不嚴密、佩戴錯誤的地方可以互相糾正。她剛才那樣匆忙地沖進去,她的防護服穿好了嗎,會不會有什么疏漏?那是最具有傳染性的埃博拉病毒攜帶者的血,她會被感染嗎?
就在開診的前一天,李進院長曾經問過她,你怕嗎?
她想了想說,有壓力,但是我不怕。
那個時候,她是自信的,堅定不移的。對于傳染病來說,她是專業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專業,她來自于國家頂級的抗傳染病的專業團隊,她所具有的專業技能也是頂尖的。她和她的幾個隊友都是參加過“非典”“甲流”和抗震救災防疫工作的,那是近年來,中國最大的衛勤防疫國家行動了。所以,對付傳染病她是有足夠經驗的,即使是“非洲死神”埃博拉,她也無需害怕。
但此刻,她猶疑了,她不再像先前那么自信了,她甚至有了些害怕的感覺。endprint
她記得剛到塞國的時候,李進隊長就跟大家定了規矩。醫療隊不僅要防埃博拉,還要防瘧疾、防傷寒、防霍亂,所有當地的傳染病都要防。為什么?李進說,因為我們是專業的傳染病防治隊伍,我們是傳染病防治專家,我們搞的就是這個專業,如果你被傳染了,那你就不配稱為傳染病專家!
如果她被感染了,就意味著他們醫療隊突破了零的防線。那么之前他們在塞國所有的努力——他們竭盡所能地改造病房,他們傾其所有地培訓塞國醫護人員,他們不舍晝夜地趕制出來的一套套的操作流程、規章制度、防護措施,一切的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不僅如此,如果她被感染了,她的31名隊友也有可能被感染!因為,雖然大家在工作之余各居一室,處于相對的隔離狀態,但吃飯的時候,在醫院清潔區工作的時候還是有很多共處的時間,在這些時間里他們彼此之間是沒有防護的……
就在幾天前,世衛組織通報說,自埃博拉疫情爆發,到他們抵達塞國前的8月26日,已經有超過240名醫護人員感染,造成至少120名醫護人員死亡。難道她和她的隊友們也要加入到這樣的名單里,就因為她的一個魯莽而又草率的舉動?
她真的做錯了嗎?
她是醫療隊防控組的成員,她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保證環境清潔。多年的職業養成,使她對職責和使命具有極強的捍衛意識,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看到生命受到威脅,第一時間就會沖上去搶救,這已經成為一種職業本能。所以當她面對那樣的情景,她怎么可能坐視不管,無動于衷?!
那么,她做對了嗎?她不知道。這是38歲的秦玉玲平生第一次無法對自己的行為做出確切的判斷。她仿佛陷入了一個循環往復、永無終點的悖論,單獨看起來每一個答案都是正確的,可是一旦相互疊加,彼此印證,所有的答案又都是錯的……
那一日,她少言寡語。
回到住地,她找到防控組組長賈紅軍。
她說,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可能有點不太合適。
賈紅軍說,你做什么了?
她說,我去處理病人嘔的血了。
賈紅軍有點吃驚:你自己動手處理的?
她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要親自去做?為什么不安排保潔人員做?如果養成了依賴習慣,以后這些事情他們可能都不去做了,那我們走了以后怎么辦?
秦玉玲申辯道:我叫他們了,但是等了很長時間沒有人進去。他們肯定是害怕,這是第一次出現病人嘔血嘛……
賈紅軍說,好吧,那你是怎么處理的?
秦玉玲就把她處理的過程仔細地說了一遍。“80后”的賈紅軍雖然在年齡上小她幾歲,卻是醫院感染控制科技術實力很強的主治醫師,是從事醫院感染預防控制和病例監測方面的專家,曾多次參加全軍、全國重大疫情的防控工作,在2014年5月的首都聯合防空演習中,還被任命為防疫組組長。在傳染病防控和消毒方面他具有豐富的實戰經驗,并因此受到多次嘉獎。這個時候,她需要得到賈紅軍的認可。
聽完了她的敘述,賈紅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啊,應該沒有問題。末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叮囑了一句:哎姐,沒事兒啊,放心!
秦玉玲嘴硬地說,我不擔心,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一下這件事。
這時候,已經是10月5日的晚上。此后的日子變得好慢好長。
那之后,賈紅軍沒再提起過這件事,好像他已經忘了。可秦玉玲卻始終無法擺脫掉那個關于對與錯、是與非的悖論的糾纏。但是,每當自責和不安占上風時,一個聲音就會從內心深處掙扎著升騰起來:我不會被感染的,我是專業的啊!我怎么會被感染呢!
我是專業的!——這是那段時間,她內心里最堅實可靠的精神支柱。
日子就這樣很慢很長地過著。
又是一個晚上的時光,在大家從食堂吃完晚飯各自返回宿舍的路上,賈紅軍追上了秦玉玲。
哎姐,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啊,解除了!沒事兒了啊!
秦玉玲愣了一下:啊?什么解除了?
但是沒等賈紅軍答話,她已經明白過來,噢——
埃博拉病毒的潛伏期是2—21天,通常情況下,接觸過病毒感染者的人要被隔離21天,也叫21天隔離期。而這一天是25日,距離她貿然沖進病區親手處理病人嘔血已經整整20天啦,明天就是第21天!是埃博拉潛伏期的最后期限!
淚水瞬時間模糊了她的眼睛:哎呀,紅軍,你真是的!你還記著呢……
是的,賈紅軍記著呢,他沒有一天忘記過。他和秦玉玲一樣每一天都在數日子,數著那個要么毀滅、要么重生的21天。
這21天真的是好長好長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