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對于《聊齋志異》這本書,許多讀者有一個不符實情的印象,以為是蒲松齡晚年寫的,或者以為他用了中年之后的大半生的時間來寫它。不是的,《聊齋志異》的創作始于作者的青年時代。它成書也早,蒲松齡為這個集子寫的序言《聊齋自志》,末尾署著“康熙乙未春日”,這是1679年的春天,此時的作者未滿39周歲。因此,現在的我們讀這部文言小說,不妨從追問這個問題開始。蒲松齡到底是因為屢試不第才以搜神談鬼來疏泄心中郁結之氣,還是由于他的雅愛搜神、情類黃州,才導致了屢試不第?在《聊齋自志》中,作者一開頭就流露了他對屈原、李賀、莊子的喜好:“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然后又將自己與寫《搜神記》的干寶和大詩人蘇東坡相提并論:“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這很說明問題。其實我們也可以現在的情形來推想蒲老先生的際遇:像他這樣一個人,要科考及第,正如一個成天看課外書、沉迷于寫作還愛玩游戲的中學生想高考成功一樣不太可能。要知道,科舉考試制度在我國經歷近千年的發展,由通經致用而經世治國,正統儒家經典由必考變成唯一要考的內容,八股文成為規范的答題方式。對于應試者來說,四書五經之外,一切都是歪門邪道。
新的問題又來了,為什么蒲松齡在寫出《聊齋志異》之后幾十年里,一直在堅持應試?也許他心里早就明白,自己的應考不過是在“打醬油”。不然,考了無數次的他怎么會連考試規矩、答題要求都不懂呢?中年以后的他,曾經在兩次考試中因為犯規而“被黜”:一次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的鄉試,因“越幅”——科舉考試卷面有紅線畫出的橫直格,每頁行數、每行字數都有規定,超越行、格隨意書寫即為“越幅”——“被黜”;另一次是三年之后,不知道又犯了什么規,總之是“被黜”。
蒲松齡一生才學滿腹,撰述豐富,名氣也不小。即使在生前,他也不是那種不會考試的人,頭一次名震鄉里就是因為考得好:19歲時參加府縣考,一舉奪得縣、府、道試三個第一名!如果說他對科舉考試孜孜汲汲至于終老,一定是跟現在的青年參加公務員考試一樣,想求得穩妥的社會地位和生存保障。他沒有考上,終其一生沒有當上“公務員”,更不要說高級別的“國家干部”了。除了應作為老鄉的寶應縣知縣孫蕙之請,給他做了不到兩年的幕賓,蒲松齡一輩子都在家鄉做私塾先生。他的應考,可能也有點像今天的作家或自由寫作者,是為了體驗生活觀測人心世相,就像他為《聊齋志異》收集故事一樣,為自己的寫作積累素材?
于是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他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書?二十多歲時,他就熱衷于收集、編撰、創作那些故事。為此,他的好友張篤慶寫了《和留仙韻》二首、《答蒲柳泉來韻》《寄留仙、希梅諸人》等詩,表達勸誡之意,希望他不要因為做《聊齋志異》耽誤了正業和前程。但是蒲松齡的立場卻很明確、很堅定。他在《偶感》中寫道:“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風披拂凍云開。窮途已盡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來。一字褒疑華衰賜,千秋業付后人猜。此生所恨無知己,縱不成名未足哀。”可見他自己對《聊齋志異》很有信心,毫不懷疑自己的文學事業的價值及其歷史地位:“千秋業”。他根本不在乎是否因此出名,遺憾的只是沒有知己。
果然,成書之后的《聊齋志異》雖然未能正式出版,卻很快流傳開來。曾經一再勸誡他的張篤慶為此書題詩三首,說:“董狐豈獨人倫鑒,干寶真傳造化工。”又言:“瑯嬛洞里傳千載,嵩岳云中迸九華。”文壇領主、位高權重的王士禎也為此書題了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同時,成書以來的《聊齋志異》及其作者,也可以說是屢遭詬病。現在就有一種意見顯得新銳又尖刻,說作者筆下的那些又魅惑、又仗義、又有本事的花妖狐媚鬼仙,都是出于他個人的意淫,是一生潦倒的他的心理代償。還有更粗暴的說法:蒲松齡也是“直男癌”晚期患者!我們不能否認這種“性別政治”的批判思路,一如我們不能否認一直以來就有人批判他的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思想。但也正因為這是一個開放的、各種異見交融并存的時代,《聊齋志異》中的那些歷久彌新的因素更顯出其深刻意義。
當下的我們面對《聊齋志異》,對其中想象的神奇、人物形象的豐富多彩、修辭的精妙已然達成共識,但它還有更神奇、超前之處值得重視,比如其中隱含的多元價值觀和平等主義的思想,通脫而奇異的時空概念,特別是,它在不拘一格地求真,永無止境地反陳規、反陳詞濫調方面提供了范例。
讀者對他所講的故事感到稀奇,其實不一定是來自故事本身,而是來自他講述故事的那種態度。也就是說,蒲松齡的聊齋視怪異之事一如平常,毫無芥蒂或戒備之心,而且在見怪不怪、平淡自如的述說中,恰切地顯出道德正義和審美趣味。
比如《王六郎》,講述許姓漁夫與溺死鬼王六郎的故事。做鬼的王六郎和打漁的許漁夫每晚一起喝酒打漁,十分投契。有一天王六郎辭謝許漁夫,說自己業滿要投胎去了,很快會有一個繼任者來替他。但后來,他因為不忍心那個抱著孩子的繼任者“代弟一人,遂殘兩命”,就把投水的婦人給救起了。而沒有繼任者,他自己也無法轉世,只好繼續在這兒做溺死鬼,繼續跟許漁夫喝酒聊天,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繼任者什么時候才出現。許漁未對王溺鬼的做法很感動、贊佩,說“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果然,上帝知道了,封王六郎為某地的土地神,不必轉世投胎了。后來許漁夫又依約前去拜訪,做了土地的六郎不便再現形,就化煙化風或托夢以應答迎送他。許漁夫在此逗留一陣打道回府時,六郎化作羊角風,隨行相送十余里。許漁夫向這陣風拜別道:“六郎珍重,自能造福一方,無用故人囑也。”前面作者寫人和鬼彼此相偕相知,一如平常而令讀者稱奇;到了這時,寫出做了神仙的王六郎也并不令漁夫隔膜或敬畏,他們依然是故人。聽聽這語氣:“無用故人囑也”,可不就是我們平時對知己、兄弟的態度,我們不也常常需要這樣的以贊賞表達出來的期望和鼓勵嗎?
《蘇仙》是一個更為奇異的故事,類似于圣母瑪利亞的傳說。故事說的是在郴州,有位蘇姓女孩在河里洗衣服時,蹲在水中一塊巨石上,突然被一縷青苔所吸引。只見它“綠滑可愛,浮水漾動,繞石三匝”,蘇姑娘因此有感于心,而成孕,而產子。蘇姑娘做了母親,兒子長大后出走了,她頂住壓力倒也安然度過未嫁的一生。當那神仙兒子后來現身時,眾人只見他“豐姿俊偉”。他葬了仙去的母親,在墓前種了兩株桃樹,結實甘芳,“年年華茂,更不衰朽”。故事結尾處,異史氏說,后來歷朝歷代在此地做官的人,還會摘了“蘇仙桃樹”的桃子饋贈家鄉親友。作者這樣寫,可不是一味地言之鑿鑿以增加奇聞的可信度,而是讓我們觸摸到故事里的人間溫度而寧信其有!endprint
《聊齋志異》取消了人鬼、人妖、人神、人物的界限,與其說作者好奇獵趣,不如說他胸中自有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的信念,這種信念使他的故事和講述既有奇異、唯美的格調,又有坦蕩磊落的風度。再看兩個例子——
《僧孽》說的是某人被鬼使誤捉到了陰曹地府,他想,既然來了一趟,不如長點見識再回去,便“求觀冥獄”。不料參觀時,看見了自己做和尚的、品行惡劣的兄長在陰間受刑的模樣。他返回陽間,以為哥哥已死,急忙趕到兄長所在廟里去看,不料他卻還活著!且他此刻活著的那副模樣,跟自己在地獄看到的情景好像!他在地獄內看見哥哥受的刑法,與眼前哥哥說遭受的折磨,在兩個時空并行不悖,相互映襯。異史氏于是說道:“鬼獄渺茫,惡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禍,即冥冥之罰也。”
《考弊司》說的是河南人聞人生,被一個秀才邀到地府,看那考弊司的虛肚鬼王如何貪贓枉法且不聽勸諫。聞人生是個年輕后生,鬼秀才之所以邀他到地府去,一方面因為他正直勇敢,另一方面因為他是那個虛肚鬼王的伯伯,非他不足以整治這鬼王的腐敗作風。在這個故事中,憑著那一股氣,或者可以說“正能量”,人們可以上天入地,串聯前世今生,打通人神鬼怪。對蒲松齡這種神奇的超前的宇宙觀,讀者在《辛十四娘》《聶小倩》《畫皮》等篇章中已有所領悟。實際上在聊齋這個奇異的世界里,穿越、異度空間、時空的折疊或平行時空,幾乎是一種常態,而且是那么親切可人,讓受限于塵俗的我們感奮不已。
?藎?藎?藎【名家評點鏈接】
《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魯迅
過去有人談過:《聊齋》作者,學什么像什么,學《史記》像《史記》,學《戰國策》像《戰國策》,學《檀弓》像《檀弓》。這些話,是貶低了《聊齋》作者。他并不是模擬古人古書,他是在進行創作。他在適當的地方,即故事情節不得不然的場所,吸取古人修詞方法的精華,使敘事行文,或人物對話,呈現光彩奪目的姿態或驚心動魄的力量。這是水到渠成,大勢所趨,是藝術的勝利突破,是蒲松齡的創造性成果。——孫犁
《聊齋》好在筆法,用詞極簡,達意,出入風雅,記俚俗荒誕事,卻很客觀。此后贊美別人文字精深,稱之聊齋筆法。——木心
幾百年前,有這么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部光輝的著作。他用他的想像力給我們在人世之外構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說把人類和大自然建立了聯系。
——莫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