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東
《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在關于杜甫評價的相關問題上,有著獨到理解,推進了杜詩經典化的進程,影響深遠。
一般文學史都認為詩歌產生于勞動人民的生產勞動。元稹卻認為最早的詩歌產生于堯舜時代的君臣唱和。元稹主張詩歌要有干預教化的諷諫功能。沿著“干預教化”這條主線,元稹展開了對歷代詩歌的評價。他認為《詩經》中的三百首詩歌,是經過孔子整理后剩下的最好的政治教化作品。
元稹接著評論屈原等騷體詩人的作品。他說:“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元稹一方面用“態繁”表達些許不滿;另一方面,又說與《詩經》很接近,差強人意。那么,秦漢詩歌又怎樣呢?元稹看重的是“采詩”諷諫之類的民歌和刺詩,對秦漢以來采詩制度的破壞表示遺憾。接著論述漢代文人創作。從體裁來看,元稹認為文人創作有七言、五言的區別。元稹強調五言詩雖然文字、音韻、格律不同,內容方面也存在“雅鄭”間雜的情況,但是在總體上還是有“詞意簡遠”的“指事言情”特點,是“有為”之作。
建安文學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元稹肯定“建安風骨”的詩歌藝術風貌及詩學傳統,但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元稹關注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的創作背景,標舉的是“橫槊賦詩”的氣概和刀光劍影的社會動蕩中所表現的怨憤、悲傷、離別之情;其次,元稹欣賞的是三曹詩歌遒勁健舉、抑揚頓挫的風格特征;第三,元稹認為曹氏父子的作品達到了“極于古”的藝術成就。對晉朝詩歌的看法,元稹認為晉代的詩歌還能夠稍稍保存著建安詩歌的風格和氣概。
元稹最有特色的觀點表現在對南朝詩歌的評論上。與陳子昂、李白、韓愈等人全盤否定南朝詩歌不同,元稹是有條件的否定。他說:“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慢、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氣格力無取焉?!边@里的“教”是指儒家思想、政治教化。宋齊梁陳時代,儒家思想衰微,玄風和佛教盛行,所以元稹說“教失根本”。而此時的士人狀態是“簡慢”(惰廢輕忽,不遵禮度)“歙習”(近習,狎邪放蕩)“舒徐”(緩慢,散漫拖沓),追求“風容”(形式優美)“色澤”(辭藻華麗),崇尚“放曠”(放浪曠達)“精清”(精致清新);要求抒寫“性靈”(個人性情)。因此出現大量描寫景物、美女的“流連光景”的文章,駢文流行,宮體泛濫,作品自然缺乏“意氣格力”,沒有健康積極的內容,風格柔靡婉媚,缺少勁健的骨力。
詩歌發展進入了唐朝。元稹認為“唐興,官學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首先是律詩方面:“沈(佺期)、宋(之問)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狈€順,妥帖和順。聲勢,即聲律,指詩歌語言聲調的高低長短變化配合。沈、宋是高宗、武則天時期的宮廷詩人,才華出眾,大量寫作宮廷應制詩,鉆研詩歌格律,追求對仗工整,用語妥帖得體,聲調宛轉悠揚,風格平穩雅正,但泯滅個性色彩,顯得空洞單一,缺少變化。但他們對律詩的定型做出了貢獻?!坝墒嵌?,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律切則骨骼不存,閑暇則纖秾莫備?!边@幾句是批評當時學習以往詩歌傳統方面表現的片面性?!拔淖冎w”:元稹時文體有散文、駢文,前者占主流,文人之間的實用文體都變成了散文;駢文在古文運動聲勢中逐漸退縮,影響力變小,只有朝廷的制誥類莊重文體還在運用;后世所有的詩體,中唐時期以前已經全部完成并形成了基本規范。“好古者遺近”,指推崇古體詩而不喜歡近體詩的人。“務華者去實”,追求華麗文詞而缺少內容實質。剩下的幾句是說學習齊梁宮廷詩風的人缺乏“建安風骨”,沒有達到魏晉的水平;專工樂府的人,則沒有達到魏晉五言古詩的成績;追求格律的人,又忽視了骨力、氣格方面的深層內涵;而那些抒寫閑適情懷的人,又沒有文采,缺少修飾,顯得淡而無味。
至于杜甫,大概可以稱得上上近《詩經》、《楚辭》,下包沈佺期、宋之問,古樸近于蘇武、李陵,氣概超過曹氏父子和劉楨,蓋過顏延之、謝靈運的孤高不群,糅合徐陵、庾信詩風的流美清麗。杜甫明晰古今詩歌藝術體裁的特點,融匯各家的獨特專長,成為匯納百川的大海。假如讓孔子來考究杜詩,說不定還要推崇他的多能呢!這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對杜甫作出如此高的評價。
最后,元稹以李白來襯托杜甫,認為李白詩歌在“風調清深,屬對律切”上遜于杜甫。此論一出,爭議很大,成為李杜優劣論的開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