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孫遲悅

冬季流連在深巷里。剛剛落完雪，古老的房屋發出輕微的鼻息。逼仄的空間，暗紅的磚墻，鐵門后一團大火在柴垛上燃燒。家家戶戶都是關著門，閉著窗的──這落雪的深夜，人們都在火焰的陰影下打盹。老屋的木板門很老了，栓子也扣不住，只好拿竹椅抵著。在炭盆里烤紅薯吃。炭那般透底的紅，讓人聯想到午夜的精靈──譬如心臟，譬如血液。后院有積雪從竹林滑落的簌簌聲。孤月照著孱弱的臘梅，香氣無處可尋。

在雪夜對鏡，是件驚心的事。外面雪光明亮如同白晝，卻冷到骨頭里，結著的冰渣還在吱嘎地響。點燈更是千萬不可做的事，這夜晚太神圣。去打水，鐵桶上晃蕩蕩的是冰的碎塊。側頭去瞧一眼正在結冰的湖面，第二天清晨便可從冰上走到對岸。朦朧的毛玻璃下是游魚的影子，它們吐著泡泡，上升，又游回水底。

雪是沒有什么錯的，它把一切善良和罪惡都掩埋。夜半，下起雪粒來，一顆一顆，如同年邁遲暮的泛黃鐘聲。從床上坐起來，披著祖母的舊式開衫，大朵華美的牡丹刺繡在暗中寂寂開放。杉木的長凳子上月光被砸碎。木頭的梳妝鏡看過一代又一代月亮的臉。

想著門外那口紫色的缸，是否快積滿雪了呢？遠處鎮口上掛著單薄的紅燈籠，雪也吹不滅它。一個農民，趕著他的牲口，很晚了。驢子扇扇耳朵，人和動物口鼻的熱氣在空氣里擴散。路旁是荒野，大雪即將封閉道路。他們都沉默，沉默地走。驢子的蹄子上結了冰，人的皮手套上也結了冰。收割后的田野，光禿禿的，好像還嗅得到麥茬燒焦的香味。不過這味道已經屬于一個季節前了。今夜只有雪。

曾經在閣樓上住過一個冬天。從晦暗的窗戶向外可以看到凋零的柿子樹。化雪的夜晚，徹夜聽著流水的聲音，仿佛閣樓浸入了深藍的大海。沒有豎著天線的電視機。抱著棉被，倒頭睡去。樓下的雜貨間里也睡著一只黃白的虎皮貓。冬天還未過去就開始惦念夏天的金銀花了。還過幾日，融了冰，就可以伏在水潭邊釣小魚。跟著大人去釣魚。一上午似乎什么也釣不著，但是依然很開心。幫忙打魚糕，雖然自己從來不吃，但當那團熱氣騰散在寒夜，人們的聲音都圍攏過來的時候，會覺得溫暖。放在石板上的那個大南瓜已經被雪掩蓋，看不見了。我呆在閣樓上，很想出門。但是太冷了，所以又睡去。有時長輩會放戲聽，聽到喜歡的段子，即使在朦朦朧朧的風雪呼嘯聲中，夢境也仿佛被勾上了赤金的邊。冬天的下午，爺爺打瞌睡，我也打瞌睡。當時什么也沒意識到──不知道是娶親還是葬禮，我們在大雪紛飛的荒原上走著，沒有打傘。將要度過那座橋的時候，黑暗中我聽見有誰在呼喊我的名字。

于是我確信現在已經是冬天了。那些日子如此遙遠，像飛遠的大鳥淡青色的剪影。祖母燃起的火熄掉了，她在葡萄藤下消失。我的金鎖被鎖進匣子里，不知是否落滿了灰。一年之中是否存在最長的一天呢──這也是黑夜最長的一天。萬籟無聲中雪又開始簌簌地落了。當然，沒有人注意到它了。

學校：湖北省荊州中學

導師：周守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