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1
先解題:
前一個詞“達林太”,就是七十歲、“古稀”。
雖然數數還沒古稀,但第一,待到這小文發表,歲數就湊足了。第二,按蒙古牧民虛兩歲的算法,我的“達林太”大約在前一個春節就已經越過,而將來的春節(蒙古叫“白月”)我該是七十一。
既然不是十二整除的本命年,所以也不會得到特殊祝福。記得我六十那年春節,一早就接到巴特爾從天盡頭的氈包打來的電話。雖然他笨嘴拙舌沒說什么,但我明白這一通電話,是一個古老民族的特殊祝福;當年的兩歲小孩巴特爾代表家族、對阿哈(我)本命循環的特大節日,作禮性問候。
后一個詞“色赫騰”,則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蒙古草原膾炙人口的專用語:知識青年。
所以,題目意即:七十歲的知青。沒錯,往下寫的,不過幾筆內蒙草原知青的心事。
再咬文嚼字些:“色赫騰”其實是“知識分子”。完整地說“知識青年”一詞應該是“色赫騰·加洛”——但牧民們沒有挑剔,他們滿心歡喜接受了這個詞,像接受了數千北京學生闖進自己的營盤。一個詞霎那風靡,時光不能磨毀,居然一直使用至今。若你明天見到一個蒙古人并高興地用蒙語對他說:
“Bi sehēten muna”[1],他馬上明白你是“那些人”,絕不會誤解你在自我介紹是知識分子、更不會嘲笑你白發蒼蒼卻自稱“青年”。
2
讀者諸君,別嫌我的文章里費解的字母愈來愈多。
既然“英語的侵略”(這一表現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對甲殼蟲等英語流行音樂的戲謔評論)是正當的,我稍來一點“異語的抗戰”就更是合法的。我暗暗發慌的只有一點:當年踟躅風雪掙扎生存,并沒被惠予規范學習蒙文的幸運。縮在駱駝身邊的雪地上念來的一點蒙文,至今“別字”滿篇(牧民們也寫別字),今天引用著心驚膽顫。為此我決定,這一篇的拉丁轉寫統統免了,省得別人費解,自己累得半死。
不僅是七十老翁重操舊業,掄起虛擬的蒙古刀進行吉訶德式的抵抗。我早寫過[2],一旦面臨一言難盡的大命題,比如評價毛澤東或勾畫六十年代歷史,我就想起游牧民族的古歌。
你可別相信那些先天不足的狗屎教授為了騙國家的錢胡編亂造的“課題”或“工程”系列——他們從方法論開始就統統錯了。相信我:正確的可能,藏在蒙古歌兒的形式之中。
唯有游牧藝術的蒼涼,才能差強人意地與歷史的律動合拍。它雖然一字沒說,但全如傾吐一空。它雖不是具體的歷史陳述,卻滿滿傳達了歷史的情緒。
那你是要傳達“歷史的情緒”?
我討厭這種追問。我沒有那么大抱負,但我確實表達了“情緒”。我只是沒“話”可說。你可以小作對比,看如今口似懸河的是哪種“知識分子”。我只想換手槍為馬鞭,不管別人懂不懂,只問自己說沒說。這一回,又是借來一首他人曲,填入自家喜與怒。
生涯里這是第幾次?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鬼使神差地填詞哼吟,循著我參悟的、神秘的蒙古暗示。
于是我沉入冥思。一切都起源于它,那二十歲種下的基因……幻視之中,年輕時死記于胸的東部烏珠穆沁,一座座山崗坡坂清晰地浮現眼前。一絲不易察覺的聲音飄著,不像音樂,不是話語,仿佛草梢風語或泥土氣息,滋生出一聲誘人落淚的信號,串聯著覆蓋廣袤內陸亞洲的音符。
3
上大學時,從三里屯到北大南門騎車一個小時,我蹬車伊始就開始唱,從第一首到最后一首把自己會的蒙語歌依次唱一遍,學校就到了。沒想到這恰是學習語言的重要辦法:復習與重復。由于總是這么重復,肚子里的蒙古歌非但沒有被考古學抹掉,1981年闊別九年重返草原時,家里人居然說我的蒙語比以前好。
兩年前有一首歌流行。是支蒙語歌,在一些東烏旗知識青年之間,它一度傳播。
聽了幾遍不能全懂。請蒙古人挨個解釋了詞意,再聽依然躊躇,嫌它用詞太寬太花,逸出了我們老派牧人的思路。
我們插隊草原的年代,是在一種純粹而原初的口語環境下度過的。由于時代的限制,凡是書面化或文史哲味兒的蒙語,都不屬于日常用語,都似乎從當時的生活中被省略了。也是一樣由于時代的侵淫,如今蒙古歌里充斥的花哨摩登,我們不僅聽不懂,也對它抱著隔閡。
但是沒關系,需要的不是歌詞。前文已述,我需要的,是格式或者“蒙古暗示”。我發覺那首歌流暢順口。它作為框架的句式是“不能忘記”(buu marteya),與我的心思一線溝通。
野心已經涌起,我要徑自攀上它的格式,填入我的心情。
4
一旦興起,我便沉溺其中,要把它改了再唱。那一陣,連做夢都反復地試著一個個蒙文詞兒,在別扭與和諧之間,苦惱、糾纏、感覺。
比不了黑馬銀鞍的少年時代,經過了半個世紀的風銷雨蝕之后,如今的蒙語真是囊中羞澀。但我的決心,恰是要在肚子里殘存的蒙語小詞庫里,使勁刨出能替代本意的詞。它們不僅要完成替代的使命,而且還要順嘴上口——也就是合乎游牧文化。一個不好,換另一個。我不喜歡查語法,只靠當年滋味的記憶,斟酌和校正。
這事像吸毒或“法吶”(癡醉),讓人睡不著吃不下,心里一團亂麻般被異族詞語充斥。順序是挑一個涌來的詞,咀嚼它的滋味,回憶當年的用法,不妥當就換掉。又一個出現了,再回憶,一個例句驀然跳出……
我不打算嘮叨怎么讓我的蒙古用語,暗合著生活中的慣習與細節。我想說的是如今:向另類的語言求援,向少量詞匯強求,讓蒙文的牛皮盾掩護思想且不泄露本意——于是話語突圍了,不僅實現了表達,而且一個雙義的高度,被意外地獲得。
如果回憶一下,《阿爾丁夫》《二十八年的額吉》《戀闕與胡笳》《有名的小馬》——這已是我第五次投靠蒙古民歌。五次目的,遮蔽紙背。能力不夠,強攻硬取,步兵換騎兵,喊著蒙古口號朝敵人的山頭沖鋒!
此時,我更漸次陷入了幻覺。我忽而黃忠忽而趙云,手無寸鐵且無坐騎,但是兩臂尚有余力。一張重弓出現手心,試拉一把,弓開滿月。于是我手持胡弓,在月明星稀之際,向天上的無人機、地上的“火特勒”[3]射石。昨晚夢中,一石頭打中跑到中國來清算革命的鬼子教授;今晨早起,一彈弓射向虛偽的假詩人。異族的語言有一種莫名神力,它一旦附體,簡直就是電視里吹噓的新式武器!明日向何方?我已瞄準了可憎的偽信者。
嗬咦,努霍德[4]!你們該知道,時值此日,在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歷史節點,在大勢難挽的敗者戰壕,使用胡語蒙文——含義之深,難度之艱。還有,更不可忽視它愉悅的功能!
我總在寫完一段,就獨自一人繪聲繪色唱了起來。(趁機說一句:讀《戀闕與胡笳》或《有名的小馬》的歌詞,需要你同時默哼《鴻雁》的調兒。)
原詩的滋味,一樣保留著。添加的想法,差強人意地表達了。那時有一種從頭腦到肉體的快感。像馬絆子絆著馬蹄一樣,青春被蒙文絆住了,衰老已被中止。似乎一字字寫得筋疲力盡,但卻一行行地返老還童。
火種埋在灰堆,沒有真的熄滅。在不能抒情的時代,我慢慢學會了心中默唱。常常如同犯傻獨自笑起來——因為陷入了回到草原、一派蒙語、月夜單騎、引吭高歌的白日夢。
此刻我寫著。
大時代賦予的“蒙古知識”滔滔涌到筆尖。它與我一呼一應疊唱不已,使我滿心酣暢塊壘蕩然。啊,Ganqin ta,ganqin ta bol mini nutug(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家),我享受著你,只想一直這么寫下去……
5
就像三十歲那年依照民歌《諾佳》格式寫了第一首《阿爾丁夫》、到了五十歲又套用新疆蒙古民歌《厄魯特》格式寫了《二十八年的額吉》一樣,這一回我套用了《不要忘》。
這是一首被我改寫的蒙文歌。九段36行,套用了東烏旗牧民歌手莫日根巴特爾(Mergen baatur)的《囑托》(我叫它不要忘)的格式和一些半句。我改寫的蒙文見圖片,此處只錄粗略的譯文。凡引用的莫日根巴特爾舊句,下印底線,以示尊重與感謝。
雖然這里那里,說你一條好漢
帶著慈祥身影遠去的,來自母親的生養不能忘
雖然站在力士旁邊,掛著金牌
給我后心脊背力氣,來自父親的宿命不能忘
箱子塞滿寶貝,富足快樂過著日子
給過我牛糞的,災年里那艾勒[5]的老太婆不能忘
寫成的書多多有,都說你是好寫手
可拿粉筆教我白頭字母的,老師的恩情不能忘
轉遍了各地,朋友認識多少,
只有臉上凍瘡黑顏面,苦難中的朋友不能忘
金飾裝扮的時髦女人不管有多少
一生性命與共,溫順的伴侶不能忘
外國的山,還有水,不管有多美
唯獨和你踩蹅過的,泥巴的路不能忘
雖說最好的青春時代,被扔到硬重的勞動里了
春天白毛風里記熟的,革命的歌兒不能忘
雖說過去的時光流水里,我的頭發已白
烏珠穆沁草原里造就的,自己的歷史不能忘
6
記得那些年“思想解放”,忿忿的知識分子們說我們這一代是“喝狼奶長大的”。真費解,明明我們喝的是牛奶和羊奶。在日本,“知青”一代被翻譯為“失去的一代”(失われた世代),更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究竟是別人把我們丟失了、還是我們自己“被失去”了?明明我們不但沒丟,還得到了不少,比如說,蒙語歌。
不過事情也不只像一首歌那么簡單。并非會唱幾曲蒙歌、穿爛過一兩件羊皮德勒,人就達到升華了。
同樣從烏珠穆沁的異族懷抱里走出來,不少人雖然嘴里還念叨著蒙古單詞,屁股卻已經牢牢坐在了體制與壓迫的板凳上。他們鼓吹侵犯的同化,否認少數的權利,使用英語聽來的概念,逐個取代牧人的觀念。不僅墮落成了豢養他們的體制的叭兒狗,更有人高調鼓吹殖民主義——他們的異族體驗,只是臉上的脂粉,他們最終選擇了充當附庸資本與權勢的色赫騰(知識分子),而背離了加洛(青年)時代的啟蒙。
語言,也許它暗指著人類社會的最大不公。霸道話語的強勢與他者訴說的無視,是一種資本的新壓迫形式。我們雖不合格,但我們在尊重他者語言的環境中度過青春——這就是我年近古稀、還珍惜“色赫騰·加洛”身份的原因。
由于烏珠穆沁的孵化,體內一個潛伏的本質被誘發。它復活了,迅速成長,給后半生的我以依靠。今天才懂:當時我完成的,是一場脫胎換骨?;氐蕉际幸院螅创髅弊油狎T馬,我已敢于對峙。
填詞于這首歌,使我又一次幻入了蒙古民歌的車轍規矩。在它的話語中尋找我的語言,在捕捉詞語的同時遵從另一種文化規矩——這是變形的創作,是話語的游擊,是聲音的藏身。過程舒緩而有節奏,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兒,就像尋到一根四葉草。在草潮中,清新浸漫,我享受了妙不可言的寧靜。
——知青史與中國文學史中如此乖僻的一例,也許又給讀者和叫獸、研究者和否定者、革命黨的追捕者,出了一道不大的難題?
7
有人問我,你們草原知青愈老愈懷舊,為什么?
說什么呢,大伙如一大把花籽,撒在草原,綻放又凋謝。人聚了,又散了,各自拿走了不同的東西。
也沒準,誰都沒有變,人都只拿回了自己。
大幕就要落下,歷史早已翻篇。我盤算著,我不等什么知青聚會了,我要把這篇蒙文歌刊布。都“達林太”了,為什么我還不趕快痛快一唱、回味自己在草原的——蛻變與重生呢?
至于純粹讀蒙文的兄弟或侄兒小輩——嘿,納黑特!喬里瑪!鐵木爾!小門德!遠遠地躲在一邊嗤嗤笑的家伙們,你們不許挑剔!
——別字錯字當然少不了。當年,誰叫你們的父兄不好好教呢。
2016年11-12月
2017年9月22日改定
注釋:
[1]蒙語,意即:“我是知識青年?!?/p>
[2]即《戀闕與胡笳》和《有名的小馬》兩篇,輯入上海文藝出版社《越過死?!罚?015年。
[3]火特勒,說謊者。
[4]努霍德,朋友(復數)。
[5]艾勒:ayil,元代寫為“阿寅勒”,鄰里,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