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雷

宋代繪畫種類繁多,除了《畫說科技史之四—朝宗兩宋(上)》中介紹的《清明上河圖》《耕織圖》等名家大作,還有很多不同類型的繪畫作品,如花鳥畫、風俗畫和界畫,其中也藏著很多與古代科技有關的故事。
2016年,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幾位研究人員在北宋的一幅名畫中有了驚天發現—他們發現了迄今我國最早的雜交鳥的形象。北宋名畫如何幫助了科學家?這還得從宋徽宗說起。
岳飛有一首著名的詞《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這里的“靖康恥”便與宋徽宗有關。北宋靖康二年(1127),金軍攻占了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開封),擄掠了徽宗、欽宗二帝到北方,由此北宋滅亡;宋室隨即南渡,是為南宋。宋徽宗后來客死他鄉,異常悲慘。他的一生如同整個宋代一樣吊詭:宋代國力積貧積弱,卻在科學技術、文化藝術方面空前繁榮;宋徽宗在政治上碌碌無為,但在繪畫、書法方面有極高造詣,加上他熱心倡導、身先垂范,極大地推動了宋代文化藝術事業的繁榮,北宋晚期的翰林圖畫院盛極一時,便與他有直接關系。
繪有雜交鳥的是宋徽宗的御題畫《芙蓉錦雞圖》(圖1),現藏故宮博物院。畫面的主體繪有兩枝芙蓉和一只錦雞,右上方繪有兩只蝴蝶,左下方繪有幾株菊花。右側中上及右下有宋徽宗的題詩、落款和鈐印。此畫雖有宋徽宗御題,但據著名書畫鑒定專家徐邦達鑒定,該畫并非趙佶親繪,而是畫院中高手所作。畫中這只錦雞,羽毛明艷絢麗,姿態優雅,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科學家如何判斷出它是一只雜交錦雞呢?
原來,錦雞僅有兩種,紅腹錦雞和白腹錦雞,顧名思義,紅腹錦雞腹部通紅,白腹錦雞腹部銀白。首先,我們要知道,畫中的錦雞是一只雄性錦雞,因為它頭上有羽冠、色彩華美,而雌性錦雞沒有羽冠,且色彩暗淡。其實這是動物世界的普遍法則,是性選擇的結果,達爾文很早就論述過。比如,雄鹿有角,雌鹿無角;雄孔雀擁有可以開屏的華麗尾羽,而雌孔雀尾巴短,無法開屏。其次,《芙蓉錦雞圖》上的錦雞兼有紅腹、白腹兩種錦雞的特征(圖2)。從羽冠上看,雄性紅腹錦雞金黃色的羽冠披覆在后頸上,而雄性白腹錦雞紫紅色的羽冠像小辮似地披散在后頸?!盾饺劐\雞圖》中的錦雞羽冠符合雄性紅腹錦雞的特征,但在頸部的扇狀羽上,又符合雄性白腹錦雞的特征,因為白腹錦雞的扇狀羽由白色鑲黑邊的羽毛組成,而紅腹錦雞的扇狀羽由棕橙色鑲藍黑邊的羽毛組成。因此可以判斷,畫中的錦雞是兩種錦雞雜交的結果。


我國古代先民很早就利用了動物的雜交優勢,比如公驢與母馬交配后生的騾子,融合了馬和驢的優點,既有耐力又有力量。戰國末年成書的《呂氏春秋》就記載,趙簡子非常喜愛他的兩匹白騾??梢姡呵飼r期已出現了騾子。不過,我國動物雜交的最早圖像,便是北宋的《芙蓉錦雞圖》了。
在隋唐、五代部分,我們談過敦煌壁畫中的立式紡車,也捎帶提了一下北宋王居正的《紡車圖》(圖3)。敦煌壁畫中的立式紡車年代早,畫得并不清晰,也不夠準確,到了宋代,才出現了幾幅栩栩如生的紡車圖像,它們都可以歸到風俗畫的范疇。我們不但得以一窺那時的紡織機具,還能體察畫中表現的家庭生產勞作關系。

畫面上的核心人物是右側坐在板凳上的中年婦女和左側雙手持線團的老嫗,這位老嫗應該是中年婦女的婆婆(下文分析)。中年婦女左手抱著嬰兒,右手轉動紡車。在她身后是一蓬頭小兒,手持一木棍,棍上系細繩,繩子末端系一青蛙。小兒正用青蛙戲逗婦女身前的黑狗。中年婦女肩上和老嫗膝蓋上的補丁非常顯眼,這正是下層貧苦勞動人民的真實寫照。從紡織技術上看,這是在加工粗麻,或者說給粗麻加捻、牽伸,紡成細的麻紗,用于織造麻布。為了提高生產效率,紡車裝有兩個錠子,對應到老嫗手中的兩個麻團。在古代“男耕女織”的生產模式下,對于這種需要兩人配合才可進行的勞作,若是女性一起,無非是婆媳、妯娌、姑嫂這幾種關系,顯然《紡車圖》最合理的解釋是婆媳合作。
那么,宋代有沒有一人便可操作的紡車呢?答案是:有。宋代不但出現了后世流傳廣泛的臥式手搖紡車,還出現了高效的腳踏五錠紡車。臥式手搖紡車的圖像,最早出現在山西高平開化寺的北宋壁畫中(圖4)。高平開化寺大雄寶殿的壁畫,完成于北宋紹圣三年(1096),距今近1000年,壁畫面積近90平方米,是我國現存面積最大的宋代寺觀壁畫。2011年寒假的一天,筆者與表弟冒雪“拜訪”開化寺,結果大雄寶殿的大門被一道上鎖的鐵柵欄封住了。殿內光線很暗,隔著柵欄幾乎看不見什么。表弟看到右側一小屋內有燈光,便前去詢問,在討價還價后,我們得以花50元進去參觀20分鐘。在大雄寶殿的西壁上,看到了學界關注許久的立式織機和臥式手搖紡車。望著土墻上歷經千載得以幸存的壁畫,既激動又感慨。2017年4月,北京大學塞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名為“千年壁畫、華彩重生”的展覽,主題是利用現代科技手段,高清呈現開化寺的壁畫。筆者親到現場,那次看到的畫作更精細,賞畫過程也更從容。
我國紡織技術史學者已經關注到開化寺壁畫中的織機與紡車,這種立式織機前承莫高窟五代時期壁畫中的樣式,后接元代薛景石(今山西萬榮人)《梓人遺制》中的“立機子”,至少說明宋元時這種立式織機并不鮮見。
臥式手搖紡車是后世流傳最廣的一種,但關于它的歷史,目前仍不清晰。許多學者傾向認為漢代已經出現,但迄今發現的眾多漢代畫像石中的紡車形象并不能給予清晰證明,仍是一懸而未決的問題。早年,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認為,宋末元初的畫家錢選在1270年繪有一幅名為《母別子》的畫作,描繪了世界上最早的臥式手搖紡車。開化寺壁畫中的紡車,則推翻了這一結論,因為它早了大約200年。
另一種單人操作的紡車—腳踏紡車又是何時出現的呢?關于腳踏紡車,有兩種訛傳。有學者認為東晉時已有腳踏紡車,理由是相傳東晉的顧愷之曾為《列女傳》繪圖,后世流傳版本的插圖均源自顧愷之。這種看法并不可靠,因為《列女傳》目前最早的版本是南宋建安余氏刻本(三錠紡車),并無證據表明該版本的插圖(圖5)與顧愷之有關。另有一種看法,認為是元代紡織技術革新者黃道婆發明了腳踏紡車,這也與事實不符。黃道婆若真是發明人,元代王禎的《農書》中不能不提及,因為該書不止一次提到腳踏紡車。幾年前,筆者在南宋馬和之的《豳風圖》中發現一架腳踏紡車(圖6)。與建安本《列女傳》腳踏紡車不同的是,該紡車有5個錠子,且只能用于加工麻縷。這幅畫證明了南宋時已出現了腳踏紡車。



花鳥畫、風俗畫都很常見,那么,什么是界畫呢?所謂界畫,顧名思義,是指畫師作畫時使用界尺引線,這樣可以畫出均勻筆直的線條。顯然,界畫主要用于描繪亭臺樓閣或者舟車這類器物。界畫起源很早,到唐代已經成熟,比如曾被央視“國家寶藏”欄目隆重介紹的唐懿德太子墓壁畫《闕樓儀仗圖》就是典型的界畫。雄偉的“三出闕”(一母闕,二子闕)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宋代是界畫的鼎盛時期,出現了群星璀璨的界畫大師,如郭忠恕、王士元、趙伯駒、劉松年、李嵩等,當然還有我們曾提到的張擇端?!肚迕魃虾訄D》通常被歸在風俗畫名下,但其中的城樓、酒肆等建筑以及舟船均是界畫的畫法。接下來要談的《閘口盤車圖》(圖7)與《清明上河圖》類似,從繪畫主題看,也可歸入風俗畫,但就繪畫手法來說則屬于界畫。
《閘口盤車圖》現藏上海博物館,有關該畫的創作年代,有必要交代一下。因為在畫卷上有楷書“衛賢恭繪”的落款,故過去認為這是五代南唐畫家衛賢的作品。后來有專家認為該題款是后來重填,無法肯定其為衛賢作品。近年甚至有人論證該畫是張擇端所繪,但學界并未認同。又有專家從建筑、人物服飾等特征判斷,認為是北宋早中期的作品。在上海博物館官方介紹中,稱這是一幅繪于五代到北宋初年的作品。

我們先看一下這幅畫的整體布局。畫面的中左部是一個官營水磨作坊,一大一小臥式水輪分別驅動石磨和面羅。作坊兩側各有一望亭,望亭下的臺基上是勞作的場院,有篩糧、扛糧、引渡的勞工,再前面是運糧的河道,右下角是彩樓和酒家。
最值得關注的自然是這座大型水力磨坊(圖8)。先看左側的水磨,這種水磨的機械結構并不復雜,但在形式上與常見的不同:臥輪通過立軸驅動的是下磨盤,上磨盤是懸吊在屋梁上的,磨盤上碩大的糧斗也懸掛在屋梁上。后來這種形式的水磨在西北甘肅、青海一帶非常流行,如今在西北的個別偏僻鄉村還能見到其遺蹤。再看右側的面羅,它是由下方小臥輪驅動的,故稱為“水擊面羅”。由于面羅的部分結構被閣樓遮擋,其機械原理至今仍是一個謎。1966年,上海博物館的鄭為提出一種機械設想,復原了這種水擊面羅的機械結構。近年,長期關注我國古代機械復原的學者李崇州也提出一種方案。筆者在他們的基礎上,遵循我國古代的機械傳統另提出了一種方案。2017年,筆者聽說安徽淮北市在打造運河古鎮旅游名片,其中一個項目是利用運河水閘的水位差(作動力源),復原《閘口盤車圖》的場景。《閘口盤車圖》極具史料價值,即使除去目前學界仍存爭議的水擊面羅,單就該畫逼真描繪的水磨以及相關勞作場景而言,其在機械史上的地位便可不朽。

得益于宋畫高超的寫實技巧,無論對自然摹繪之精到,抑或對世間風俗關照之細微,與科學技術相關之題材,絕非《朝宗兩宋》上下兩篇文章可以含納,這些例子,權作管中窺豹。兩宋以降,界畫的風格和技巧日漸式微,雖吉光片羽般地惜存于少數幾位畫家的作品中,但氣象和意境已與宋畫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