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光催著長大的孩子

沐格

我父親在我初一那年被發(fā)現(xiàn)在外面有人。我媽一直不敢相信，更確切地說，她不愿意相信。

那時我媽還操著一部老人機，大家都玩起微信了，她連打字都還不會。

我小姨說，我爸平時沒事時喜歡唱歌，有一次發(fā)到朋友圈時有一個女人留了一條評論，他回復：“老婆，我最愛你了。”

而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我媽，此時的她，連智能機都還沒碰過呢。

我媽選擇忍氣吞聲，不管別人怎么說，還是任勞任怨地幫著我爸趕鴨子，還在苦苦掙扎中抱著一絲絲毫無光芒的希望。

更過分的是，那個男人在某天中午吃完飯后跟我母親吵了一架，然后抱起電腦就摔。眼淚嘩啦啦地從我母親眼里掉落，不知是不是哭了很久，她的眼睛通紅，臉色憔悴，是我從未見過的面孔。

然后，他瞞著她，用她的名號向她家里的人四處借錢，總共借了差不多三十萬左右他就跑了，開著那輛破車，從我們家消失了。

他總說是我們家逼他變成這樣子的。

那時的我沉迷于寫小說，一蹶不振，成績下滑得厲害，家人索性把我放棄了，他們見到我之后總是搖搖頭說：“不孝子啊，家里出那么大事，也不會替母親好好想一想。”

那段時間，我母親和年過花甲的外婆一起侍弄著幾畝田的菜。都說自己家里種什么以后見到什么就會想吐，可是，我卻沒有這種感覺。那些菜全都拿去賣了，家里人為了多賺幾個錢舍不得吃，家里好久沒有買肉了。我心里泛起幾絲酸酸的感覺，家里竟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窮成這樣。

后來，家里種香菇。種香菇比種菜還累呢，每天三四點就要起來。直到有一次，母親對我說，你外婆都快要累暈在香菇棚里了，你都還不來幫忙？

是我最愛的外婆啊，寧肯攬下所有的活也要讓我專心讀書的外婆，可我卻辜負了她，經(jīng)常在別人家里打電腦。

不知道是什么激發(fā)了我，只記得那年冬天，所有人都放棄我了，我開始拿起書本認真讀書。我的心不知為何，安靜下來了。我也說不清楚，是家庭變故讓我這樣，還是最好的朋友突然的轉(zhuǎn)學，讓我打擊很大？

我的成績慢慢好起來了。那個男人沒有再回來過，記憶中的他，還僅僅停留在那件事上——我姐高考失利了，本來想要復讀的。她遠在江西，我們在福建，我媽不會轉(zhuǎn)賬，只能由他來幫忙轉(zhuǎn)給我姐。誰知，他將那些錢卷走了，理由說得理直氣壯：“我養(yǎng)了十多年的女兒，現(xiàn)在我要把錢一點一點拿回來。”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追債的追上門的時候，我再一次見母親哭泣，那是無助的哭泣。她和那個男人沒有離婚，或者說，在他們離婚之前，他就向他們借了錢。她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她卻要為他還完一半的債。

那些追債的人心腸不壞，說他們也體諒她一個女人做到這樣也不容易了，于是讓我們帶路，他們?nèi)ソ髡宜．斎唬Y果是沒有找到，他的蹤跡，至今下落不明，只剩沒有報警，她不忍。

我的戶口還沒有從江西遷到福建，這樣有可能會影響到升學，他藏起來后，我母親找到他的妹妹——我大姑，要了他的電話，跟他說我的事。他說他不會輕易放手，戶口的事情，也沒有那么容易。

后來，她來回奔波于兩座城市，他終于松手將戶口本給她，卻連一眼都不肯看她。當他回過頭來，發(fā)短信給我，說要給我一個新的生活時，我厭惡地回復他說不用，讓他以后別再來打擾我。

我高一時，他以為我高考了；我的名字，他每次都打錯；從小到大，沒有一次生日他記得過，沒有一個生日蛋糕出現(xiàn)在我的生日中過。小時候的幻想一次次被他扼殺在冷漠中，清晰地記得，最后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時，我渴望他給我買一件像樣的新衣服。沒有，他當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為此，我狠狠地哭了一周。長大后，和他的關系越發(fā)不好，我總是不敢對別人說：“你來我家玩玩啊！”因為家中陰沉的氣息，連我自己都待不下去。

他總是在需要我?guī)兔r給我少少的幾塊錢，讓我去幫他干活，有時，竟忍心將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丟在空無一人的大山中。還記得有一次過年，因為山中養(yǎng)了雞鴨要看守，那天還下了雨，山里少不了墳墓，我無助地靠在一根柱子邊，一遍遍地唱歌給自己聽，而他呢，卻帶著大女兒去買新衣服。

他總是在喝醉酒之后發(fā)酒瘋，拿我母親撒氣，扔瓶子，扔鑰匙，甚至扔錢。

當我的母親與他簽下離婚協(xié)議書時，我莫名地輕松。

很多人問到我的父母時，我可以毫無壓力地告訴他們說，我父母已經(jīng)離婚了。他們聽后都很愧疚地說不好意思。我卻很坦然。

不需要父親嗎？

不，需要，太需要了。

沒有父親，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

可是，有了他，又會有什么區(qū)別呢？

他曾在我沒有考好的時候，說我讓他感到很丟臉。

他曾在我同學面前，裝著少有的仁慈。

他也曾對我嚴格要求過，小時候不準出去玩，做錯了事情自覺卷起褲腳挨打，作業(yè)沒有做完不準睡……

我總是羨慕別人家的父親。有一回，他難得載我去學校。我說：“載到距離學校門口還有一段路的小巷口就行了，那里不好進，還有一條大路要繞更遠呢。”他說：“不然你以為呢，你以為我會載你到你校門口？能載你到那里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父親，我再一次在心里輕喊了這兩個字。

那一刻，我真的懷疑，他是不是我的父親。

長大后，我們家生活慢慢好起來了。當他再次說，讓我母親與他和好，他會撫養(yǎng)我時，我已經(jīng)在心中回應他了。這么多年了，他不在的日子里，除了沒人管教我，我們的生活，比他在的日子過得還要好。

當時光慢慢流逝過后，我也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如果沒有他，我可能不會長大得那么快。

所以，我應該感謝他嗎？做出那么多傷害我們家的事，讓我真的應了那句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地成長了？

不，不感謝他，應該感謝自己，感謝那個被時光催著長大的孩子。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