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 克
沙上號子動地來
◎ 繆 克

長江出海口的沙上一帶,是長期圍墾而成的地區。那里江闊浪平地廣,一方水土生出一方水土的勞動和生活娛樂方式。
這里長期圍墾,挑河整地是長年經常性勞動,即使圍墾成田,也必須長年累月進行清理、精耕和種植。人們在勞動時面對黃土,舉目四野,灘地上流布渾黃泥水,稍高處是雜生癡長的蘆葦和灘草。面對這樣的單調和粗礪,墾民無以打發漫長的時日,抒解整日勞動的疲勞,會隨口吼唱出聲聲勞動號子。勞動號子是簡單而熱烈的,一出喉腔就帶著激情,跟著來了氣氛,疲勞于不知不覺中消除。這種消除疲勞和無聊的好方法,后來無論干輕重農活,乃至空擔、走路,總是號子不離口。這成為沙上號子的特點。
沙上人在大家一起合力做重力活,如打夯、打油、抬動死沉大件物——石料、磨碾、棺材時,眾口吼出的號子既能發力,也達到大家平衡與齊心一致。除此之外,還有航船號子,但不多。因為這類號子必須逆水拉纖時,或觸礁擱淺拔船時有。但沙上處處水鄉澤國,大江小河多順潮水而為,即使在長江里,遇風扯帆,逆風側行——好手能使八面風,因此大多不必喊號子發力操作,偶或有之,沒有特色。
號子在沙上遍地都是,以致達到無勞動不號子地步,走在沙上田野,不時會聽到昂昂號子。沙上與別處相比最見特色的是單口獨吼的號子。
這種單口獨吼的號子有多種多樣,隨勞動的種類不同,號子也不同。多種類勞動,就出現了多種號子。如最初形成的圍墾號子起,到河工號子、打夯號子,車水號子,鞭場號子,挑泥號子、挑麥挑稻號子、拔船抬石號子,打魚時牽網上岸號子,做親事抬嫁妝號子,甚至抬棺材也有號子。這些號子雖然種類不同,但簡截的“喔唷、哼唷”“喔咦、唷喂”卻是其基調。勞動號子的音調一般短促而有音樂性,加上富于節律,很能激發勞動熱情和紓解情緒。沙上號子,還隨季節而不同激發出不同的音調,如冬天凌晨霜晨之月厚厚霜水里,寒顫號子破空而出,悠長凄清,那往往是“長調”。而夏天在毒日頭下,就以不連綴的短詞為主,中間可吸氣和換氣,適應夏天的節候。
沙上的勞動號子,不但勞動時哼喊,并非勞動時也會喊,就有空擔子號子、走路號子等,這時喊一喊,走路輕松,心情舒暢。無風的時日,有時空擔子在肩,或者明月夜走路,輕松悠遠,會玩出不少花腔。
號子的哼喊并不只是簡單吼喊,沙上人在大家一起合力做重力活時,為易控制節奏,使大家服從于節奏,抬著重物同步起身同步向前,同步換肩,左右邁腳,共同發力,一人喊,眾人隨,這時領喊的號子,有簡短的生活道理和勵志箴言:如“路上不平有人鏟喲,齊心協力加油干呀”。也會隨時編的鼓動性的,或動作性指令,如“腳下要小心,大家向右轉呀!”大家很自然跟著同聲一吼,有山呼海嘯的氣勢。如一人不合吼聲,就表示協調上出了差錯,有人會特別吃力甚或壓趴,這人要挨說道甚至責罵的——那樣容易受重不均,傷害身體的。
沙上大多數時候即使做同一工作,仍是單口獨自吼著號子的。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農村大興水利,開浚河道,沙上挑河工的人分布十幾公里,這樣的大工程,沙上工段總是號子齊飛。全線往往有數萬人甚至更多,它不能齊場吼號子,要是那樣必不能持久,因此均為單口的眾聲號子。這種號子在合眾勞動吼喊,總因個人的動作,化費力氣大小不一,持久與否不同,節奏快慢也更不一致,因此喊出的號子聲高聲低大小也就不一樣,加上每個人喊號子間歇長短,襯調加減,更有一些人會即興創詞的號子,各人在勞動中只能協著自己的身心節奏,難于和眾。這時,雜沓號子此起彼伏,氣氛熱烈,眾聲號子撼動大地,飛揚起來,就形成并不整齊卻分外熱鬧的號子潮,十分壯觀。如細聽都是認真地各喊各的,雜亂中調出勞動的聲色氣場。也有重大的勞動動作,這時變單一為雄壯,吼場沉下來貼著大地,呼應著男性的激發,是抗壓的釋放。
沙上最見特色的是一字號子。它可以隨意而為,如長江沿岸一帶的榨油師傅揮石槌擊打榨油的砧塞,發出“咳!哼!哼”的雄壯吼喊,聲音入耳,動人心魄。那是生命火花的爆發,是生命的渲泄和張揚。而那些隨著不同勞動情狀如擔輕(如挑干爽稻草)、馱重(如挑豆餅、挑泥),或者走行擔、空擔、走路時,配合哼出的“哼”“哦”或“哎”,雖是只哼一個音或一個字,卻能激情迸發、歡快綿長、婉轉流暢。它在擔輕時抒情,馱重時深沉激發。一脈相承卻是變化無窮的,會隨時自由變化,甚至循環到無限。傳動著真切的生命律動。這些有節律地哼喊,它們雖是勞動,卻詩意濃郁,充滿詩性。它雖不全是一字號子,因為他短促,吼詞不多,中間可以任意連綴夾著一字號子,綿延下去……
沙上經常吼唱號子的有不成文的一定之規,久而久之形成了專屬的類別號子,如果唱錯了,不僅不合勞動動作韻律,反而影響效率。如收秋時挑著干松的稻草擔,擔子在翹翹的扁擔兩頭顫悠悠前走,那是十分抒情的時刻,如果這時來一陣打油時用盡全身之力的哼吼呼喊,那肯定協不成節律,挑不成擔子不算,據說會翻扁擔打臉;如果反過來在打油時唱輕悠舒展的號子,會提不出勁,舉不起打油槌,還會被人譏笑。它還有地域性的特點,如沙上分老沙和新沙的。老沙號子和新沙號子就不同。此外,女性勞動時也有喊號子的,當然不是女人自創的,她們學著男人的吼叫,但往往叫不出來,只剩下能唱的叫的,她們怕羞,但一個人哼唱時,也有模有樣,沒有男性的雄壯,有女性的柔媚。
沙上號子無論男性女性喊唱的,到后來,號子音韻進一步整合并發展,成為沙上山歌:“圩岸一倒喝黃湯,大浪沖倒茅草房,手吊柳梢喊救命,哭兒哭女哭親娘。”成為蔚為大眾的娛樂形式,其起源不能不推為號子。沙上號子仍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已入選當地“非遺”項目,沙上號子以粗樸為美,勝比雅韻,是另一種地方風情永久地記錄鄉愁,喚起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