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
近日,浙江省在小學五年級開設《中醫藥與健康》課程,這一全國首創的舉措引發了熱議。議論的焦點之一,就是中醫課究竟能否傳遞“傳遞科學價值與精神”。筆者認為,讓中醫藥教材進入中小學,可能既不符合科學精神,又傷害了教育事業。
“中醫”其實是中國古代醫學
子曰,必也正乎名。如果我們把名詞的含義都搞錯了,那我們討論的可能是一個偽問題。在“中醫”、“西醫”這兩個詞上,大多數人都犯了糊涂。“中醫”指的應該是“中國古代醫學”,它對應其他民族的古代醫學知識,比如“西方古代醫學”。而我們所說的“西醫”實際上是近代以來傳入和發展的“現代醫學”,在歐洲首先發展起來并徹底替代了“西方古代醫學”,以現代科學技術為基礎的一門學科。
無論哪個民族哪種文化里的“古代醫學”都是以當時對世界的認識為基礎的,因此都存在大量的錯誤認識甚至迷信,而且這些錯誤的水平是類似的。也就是說,“中國古代醫學”和“西方古代醫學”,才是精神上的孿生兄弟。在現代科學產生之前,中西方對世界的認識水平差不太多,對人體的認識也極其相似。比如《黃帝內經》則認為眼淚和鼻涕是從大腦里滲漏出來的(泣涕者,腦也)。中國古籍《素問》認為“心主神明”,認為心臟主導著人的所有思想、情感和思維。類似的,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同樣主張心臟是智力之所在,因為他認為作為理智的聲音來自胸腔而不是腦袋。
我們所稱的“西醫”,即現代醫學,是在科學革命影響之下,西方傳統醫學通過否定自我,更新蛻變而成的。尤其是19世紀60年代法國科學家巴斯德和德國科學家科赫確認了微生物病原菌是疾病發生的根本原因,從而否定了古代流傳下來的疾病自然發生觀點——僅這一點就否定中西方古代醫學的大部分內容。中國古代長期存在“庸醫”現象,這其實并非“庸醫”自身之過,而是“古代醫學”時代全世界醫生水平都那么低:中西方古代人的平均壽命差不多,都只有三十來歲,即使古代帝王之家,王子公主也大多數未能成年。
現代醫學對我們的生活和生命都有重大影響。現代公共衛生事業的普及,使環境衛生得到改善,提高了人們的壽命。對于中國人來說,“喝熱水”這個習慣,正是公共衛生普及的結果,把水燒開之后再喝(所謂“涼白開”),而不是直接喝江河甚至水坑里含有很多病原菌的天然水,避免了許多疾病的發生。
西方醫學的復興和革新是從解剖學開始的。對于人體臟器的認識,東西方古代醫學各有優劣,難分短長。希臘名醫蓋倫曾經把肝臟描述為五葉,因為他看到的其實是狗的肝臟。而中國古籍《難經》明確記載“肝獨有兩葉”,這跟現代解剖學的描述是一致的。西方從古代直到中世紀,也長期不重視解剖學,甚至有的醫學學派抵制解剖學,奉古代經典為金科玉律,對人體結構的錯誤描述的照單全收,一些醫生竟然還認為人體結構從古代以來發生了畸變。文藝復興時期,醫學家維薩里對他的學生說,在殺豬店里學到的東西也比從自以為是的教授那里學到的更多,因為他們從不解剖尸體。
1543年,維薩里發表了他的名著《人體的結構》,也是在這一年,哥白尼發表了《天體運行論》,天文學和醫學同時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在中國,清代醫學家王清任通過觀察尸體,發現前人典籍中關于人體臟腑的論述中“立言處處自相矛盾”,而后認真觀察義冢暴露的尸體和受刑者的內臟,還做動物實驗,多方請教,1830年寫成出版了《醫林改錯》一書,成為中國醫學解剖學的一大成就。梁啟超評價他說,“誠中國醫界極大膽革命論者,其人之學術,亦饒有科學的精神。”
然而,王清任的“改錯”遭到了同時代許多名醫的攻擊。面對古代對人體臟器結構和功能的錯誤認識,中醫界發明了一種說辭,聲稱“中醫的臟腑不是解剖學上的臟腑”,即所謂“中醫的腎不是。腎,中醫的肝不是肝”,這完全忽視了《黃帝內經》“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以及《素問》對骨胳、臟腑的長度、重量、體積的解剖學描述。
可見,“西醫”和“現代中醫”的起跑線可以說是不相上下的,中醫并非沒有過“改錯”的機會,只是由于大部分中醫從業者不能正視我們的祖先的歷史錯誤,出于“崇拜古代”情結而不敢糾正錯誤。現代醫學建立在科學發展的基礎之上,而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承認以前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并不是完美的,甚至可能存在嚴重的錯誤。科學家們發表論文,正是為了讓同行們獨立檢驗,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錯誤,共同尋找事實真相。
作為傳統文化的中醫也須以科學眼光去審視
很多為中醫辨護的人士聲稱中醫是傳統文化,是人文關懷,中醫的理論基礎“陰陽五行”是中國哲學,跟西醫系統不一樣,這其實又是一種錯誤的理解。中國古代盛行的是陰陽五行學說,自然中醫也深受影響。如《素問》云:“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即認為陰陽失調是疾病的基本原因。五行即木、火、土、金、水五種基本物質的運動變化,五行之間相生相克。中醫用五行配屬五臟、五腑、五官、五味、情緒等等,治病的手段則是希望找到藥物對應的陰陽五行性質,通過各種成分搭配使陰陽五行恢復平衡。
有意思的是,西方醫學和哲學中也有同樣的現象。希臘哲學認為我們這個世界是由土、水、氣、火四種元素組成的,與之對應的人體中有四種體液(黑膽汁、血液、黃膽汁和粘液),這四種體液決定了人的性格和健康狀態,當這四種體液失去平衡的時候,人體就會發生疾病。可以說這一時期東西方對于人體的認識和解釋是處于同一水平的,因為這時候東西方對世界物質本原的認知大同小異,僅僅是五行或者四元素(5種或者4種)的差異,而且都認為這幾種基本成分之間會發生相互轉化和作用(也就是所謂相生相克)。
哲學是科學的基礎之一。科學的發展逐漸發現構成這個世界的元素,并不是五行或者四元素,而是氫氦鋰鈹硼氮氧,現代“元素周期表”取代了古代的粗淺而錯誤的認知。當然,無論是陰陽五行和四元素,都是古人對世界物質本原的探索,是古代哲學認識的飛躍和成就。但是,如果一味抱殘守缺,就不符合哲學認知了。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雖然中醫對人體認識上有很多錯誤,但中醫具有高明的“整體思維”。可是,如果連基礎的解剖結構都不清楚,又談何整體認識呢?由于中國古代哲學發展長期的停滯,缺乏自我更新能力,盡管有人認識到陰陽五行的劃分是不合理的(比如北宋的邵雍就認為“木”不能跟其他四個同列),但因為缺少必要的認知手段,沒有能夠徹底更新,中醫發展的停滯也是可以理解的。對比現代醫學的產生歷史,設若中國歷史上能夠產生現代科學,那么“中國古代醫學”也會更新換代,成長為“現代醫學”的,只可惜歷史不容穿越和重寫。
無論是哪一種醫學,目的都是為了治病救人,這個理念古今中外都必然是一致的,古今中外偉大的醫學家都會受到人們的尊重。不過我們從古代傳說中,也能體會到醫學和其他文化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傳說“神農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毒”這個字按今天的理解就是“毒副作用”。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醫學要求對每一種藥品盡量弄清楚其毒副作用,也就是服用禁忌,這可以在每一種藥品的外包裝和說明書上看到。但尷尬的是,大多數的中藥說明書這一欄寫的“副作用尚不明確”。也有人大言不慚,認為中藥是取自天然動植物,無毒,可這種說法顯然是跟“神農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以毒攻毒”的說法自相矛盾的。
中國古代讀書人有個傳統說法,叫“不會良相,便為良醫”。《笑林廣記》里記載的一個笑話對此進行了嘲諷:“初從文,三年不中;后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古人尚且知道,藥是不能亂吃的。近年來,我國醫藥管理部門和研究人員陸續公布了“有毒中藥”和中成藥的目錄(如《中藥毒理學》等資料)。就在8月31日,國家食藥監總局第一次明確,新生兒、嬰幼兒禁用茵梔黃,這些都是可貴的進步。但在中醫普及過程中,把大量“副作用尚不明確”的藥材藥方送到中小學課堂上,有的課程還要求青少年親自品嘗藥品,這種魯莽的行為很可能對少年兒童的健康形成了威脅。
綜上所述,“中醫”“西醫”并非具有天然的區別,而是中西方歷史發展路徑不同而形成的時代差別。無論醫學知識源自何方、源自何時,我們都應該用科學發展的眼光去看待,用科學的標準去衡量。現代中醫應該拋棄“崇古情結”,勇敢地揚棄古老的錯誤,融入現代醫學的潮流,才能夠獲得長足的發展。從繼承傳統文化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用科學精神去看待傳統文化,把其中有用的、優秀的成分發揚光大。從教育的角度來說,一切知識都是為人類而服務的,我們要弄清楚其中正確和錯誤部分,而不是盲目把古代未經充分審視的知識,連同古人的錯誤囫圇吞棗地教給還缺少足夠辨識能力的少年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