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
弗雷德里克,一位40多歲的德國男子,是一家專為德系汽車提供配套設備的公司的高級技術工人。今年8月,我去拜訪這家公司亞太區的技術主管(中國人),想請他聊聊“如何突破產業工人技術提升瓶頸”的話題。恰好弗雷德里克在場,主管請他也說幾句,并很熱情地從中翻譯。
我向他介紹了一些國內產業工人群體面臨的問題,比如高技能人才的大量短缺,企業不愿自己培養更高層次技術工人,而是追求短期利益最大化四處挖人,普通技術工人想進修的渠道少之又少等。隨后我又說了幾句目前社會上的主流觀點,例如期望國家能有專門的政策扶持技術工人進修,明確不同層級技術工人待遇等。
弗雷德里克起初聽得很認真,但當我提到期望有專門政策之類的話時,他似乎不太認同,然后說了幾句話,技術主管翻譯給我聽,大概意思是:“你說的這個現象在別的國家一樣存在,不可能依靠一個辦法就解決,實際上,你們把這事想簡單了。”
經他提醒,我忽然意識到或許真的是我們的思路出了差錯。在隨后的采訪中,我又接觸了來自不同發達國家的制造業資深人士,這才發現,其實,我們國家目前遭遇的產業工人結構失衡,是絕大多數發達國家在工業飛速發展過程中都遭遇過的,有些國家曾經的情況比我們更嚴重。
而且,這個問題雖然看上去簡單明了,但解決起來卻非常麻煩,恰如弗雷德里克所說的那樣——不可能靠某一個政策、某一個措施就搞定,更不是多辦職業學校就完事大吉。從發達國家的應對上看,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一個漫長過程,政府、企業、工會乃至社會力量都要協同起來,而且還需要法律的強力支持。這,或許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
德國是工業化最成功的國家之一,提到工匠精神,很多人立刻就會聯想到“德國制造”。德國工人技師的水平也得到世界公認。那么,他們是如何被培養出來的?一旦工業發展速度過快,工人的技能落后,用什么保障他們不被淘汰?
多年來,德國已形成了一套“政府+企業+工會”的技能培訓體系。工業技能資格由國家統一認證,企業培訓由工會全程監管。具體操作方式上,企業是職業教育和培訓的主體,通過廠辦技校、設立學徒工實訓車間的培養方式,產教融合、工學一體。
政府的支持體現在補貼上——培養成本由企業和學徒工雙方分擔,政府通過設立公立技校和促進義務職業教育方式補貼部分成本,行業協會和工會通過集體協商簽訂合同保障學徒工、進修職工收入待遇,有專門的法律賦予工會監督培訓質量的權力。德國還施行著名的“雙元制”職業教育,一元是指職業學校,另一元是指企業或公共事業單位的實際操作場所。而且,往往要求實訓的課時超過理論課一倍以上,這就非常方便已經在崗的技術工人進修,在自己的崗位上就能得到實訓,并拿到學分。
本文開頭的那位弗雷德里克先生,就是這套體系的受益者。他介紹,自己2010年時就和企業協商進修,理論課程(相當于一年學時)是穿插著學完的,實際操作課程(相當于兩年學時),一半是在自己的企業內實操,另一半學時,是被企業交流去了奧地利的另一家汽車內飾生產企業,其模式相當于交換生。在這個過程中,始終是由原企業給他開薪水,德國拜恩州州政府和企業合計負擔了他70%以上的學費。而工會作為監督方,則保證企業和他個人在整個過程中都不違約。
弗雷德里克說,在德國,正是通過這種企業雇主、工會和政府多方協商的合作方式,化解了企業不愿提供培訓只想挖人搭便車的市場失靈問題,解決了高速工業化過程中的技工荒難題。
在促進產業工人提升技能水平方面,每個國家的做法都不相同。澳大利亞采用另一種方法,也就是著名的TAFE體系(職業技術教育體系)。這套體系是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發展并完善的,目前,澳大利亞共有250所獨立設置的TAFE學院,38所大學中的4所設立了TAFE部或TAFE學院,另外每個州都有幾十所分校區或專業學校,讓想進修的人可以就近入學。課程方面,TAFE幾乎涉及全部工業行業以及部分服務領域,共67個分屬行業、1200余個職業教育與培訓資格專業,涉及1.5萬門課程。
TAFE始終注重實際操作,實際上,絕大多數TAFE學院的教室就是實驗室,學習的環境就是工作環境或模擬的工作環境。
關鍵是TAFE入學門檻非常低,學習的方式也靈活,在崗工作的職工可以繼續再到大學里深造。因此,TAFE很大程度上是澳大利亞技術工人在崗進修的通道。
再如英國,其采用的是混合制職業教育模式,針對工人技能提升,分設兩種渠道,一種是專門的職業教育,由政府投入資金,委托社會上的繼續教育機構運作;職業技術培訓則以企業投入為主。
更值得一提的是英國的“現代學徒制”——英國是工業學徒制的鼻祖,從上世紀90年代推行的“現代學徒制”已是受到法律保護的培訓模式。學徒的概念被定義為“接受正規系統培訓的正式的企業雇員”,也就是說,學徒首先是拿薪水的企業員工,同時又是職業院校的學員。學徒一般每周去學院或商業公司學習1天,每周正常工作4天左右;學徒的課程多種多樣,有的是為剛開始工作的年輕人設計,有的則是為成熟的工人提高技能而設計。
美國處理產業工人技能提升的做法相對復雜一些,從根本來講,美國的企業主基本上不參與職業教育方面的設計,也不做這方面投入,因此美國的企業確實很少自主培訓職工提升技能。
事實上美國的教育體系并不統一,絕大多數的職業教育是依靠社區大學。社區大學是美國一種特色,它提供兩年制的初級高等教育,目前美國共有1200多所社區大學,擁有1000多萬注冊學生。社區大學的學生平均年齡是29歲,也就是說多數是在職或無業人員。據統計,社區大學中有60%的學生是邊工作邊讀書。因此,社區大學構成了美國職業教育、再教育的主體。但它本身又不是專門的職業教育機構,因為從社區大學畢業,可以考慮拿文憑工作,也可以考慮轉入正規大學(學時得到承認),從這一點來講,美國實際上是把職業教育體系與正規教育體系混在一起發展,總的來說,效果也不錯。
反觀我國,從規模上講,我國目前已經建成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職業教育和職業培訓體系。根據2017年的數據,目前全國有1.25萬所職業學校,年招生總規模近950萬人,在校生2700多萬人,非學歷教育注冊學生5287萬人。全國享受政府補貼性職業培訓1935萬人次。可以說,我國在職業教育、職業培訓方面做出的努力已經非常可觀。為了化解產業工人結構不合理,高技能人才短缺的局面,我們仍需進一步開拓思路。世界上一些工業發達國家所走過的路,遭遇的問題,應對的辦法,是否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