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的娘

袁隴來

山有回響，我便回家。

這是我與娘長久的約定。

兒時的家，在山崖上，一棵梧桐樹的下面。記得每到夏天，天空像白藍相間的布，一塊塊在樹梢上飄過。我與姐姐在樹底下一起撿花花，光著小腳丫，在風中，仰望花兒落下來。把花花收集滿筐子，拋在山崖下，心隨著粉紅的花兒飄呀飄！

等我見長時，逐漸告別了過家家、斗蟲子、抓小鳥的游戲。走出了家門，面對的是大自然的千姿百態、姹紫嫣紅，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趣味。每次與小伙伴一起在山上“瘋”，在田地里“野”，都讓我流連忘返，陶醉在大自然的山山水水里。

家在山腰的一塊高高聳立的崖臺上，土坯壘的院落，成行的黑瓦片，一年十二個月的花兒貼在窗戶上，豬、羊、雞、兔各自成家。每次媽媽做好了飯，就會站在臺上，向下喊我的名子“隴南，吃飯了……”，悠揚的聲音在大山間回蕩，無論我在哪里，只要聽到了，都會趕緊往家跑。那時我是家中的寶，我感到親親的母愛像泉水一樣流淌在我的心里面。

上小學之后，我才明白，為什么媽媽或親戚，還是同村的人，都習慣叫我隴南，原來因我們住的那座山叫做隴南山。長大之后，考學出來，熟悉的人更堅定地贊我為“隴南山下的一顆明珠”，每次回家耳畔一聲聲父母親及家鄉人親切的呼喚，讓我這個農村娃聽著仿佛又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媽媽越喊我我跑得越遠。那是一個夏天的早上，空氣里滿是新鮮花兒的味道，姐姐由于肺炎正在鄉村醫院打針，每天都要去，而我著涼感冒，父母為防萬一，怕步我姐的后塵也轉為肺炎，于是也讓我打針，想起姐姐紅腫的屁股，每天晚上要用毛巾熱敷很久，我心里是擔心又害怕。我在醫院里被迫脫下了褲子，瞅準一個機會，提著褲子，就往家里跑。媽媽在后面緊緊地邊喊邊追，我順著大路跑呀跑，終于爬上了山崖臺，我就悄悄地藏在我家放柴火的窯洞里，聽著媽媽叫我的聲音越來越遠，我最終硬是沒有打成針，媽媽并沒有責怪我。

農村的夜晚，來得都很早。吃罷飯，天就麻麻黑了下來，躺在床上，要么數星星，要么跟媽媽一起猜謎語。“一個人，他姓王，腰里別著兩顆糖”，是個“金”字；還有“黑屋子，麻帳子，里面住著個白胖子”，是個花生，等等。茶余飯后各種各樣的鄉野知識迎面撲來，讓我迷戀不已。每天都有新的，讓我無比快樂。我就在這種歲月的潛移默化、零敲碎打里走上了文化之旅。

山野里的草木綠了又黃，地里的蔬果都摘光了，炕頭又燒熱的時候，一年的年關又近了。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唯一一次惹媽媽生氣。

冬天放假了，不想和伙伴們在外面玩，一個個凍得鼻青臉腫的，還要提防碰著了、摔著了，一點兒也不盡興。我們里頭的一個機靈鬼就找著了一個溫暖的好地方。農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菜窯，儲存著一冬要吃的疏菜，平常菜有洋芋，埋著的有黃蘿卜、綠蘿卜，還有碼成小山的大白菜。我們這幾個小子，就悄悄地鉆了進去，借著洞口圓圓的陽光，在里面開戰了，“子彈、手榴彈、大炮”滿天飛，玩得不亦樂乎！

“南南，你弄啥哩！”在媽媽的一聲厲喝下，望著“狼藉滿地”的戰果，我們也知道闖了大禍。從此以后，我才對“辛勤一茬，為了一冬”“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顆一粒來之不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些話有了一個深刻的認識。

媽媽每天保證我們的一日三餐，到點還是喊我吃飯，直到初中畢業。等我現在為人父時，才真正感到，供養學生是多么不易。當初，我為人子時，每天早上吃著軟軟的熱饅頭，喝著燒好的糊糊。中午基本上都是細臊子面，到了晚上就是面餅子小菜。吃慣了也習慣了媽媽鄉村飯菜的味道。而今，我為人父時，一切都是重新的起步，為了孩子盡由著他，總想著再大些懂事了再去教育，明知都是溺愛的錯，身陷其中卻不能自拔。

時過境遷，世事變化可真大！從一盞煤油燈到電燈再到聲控燈，從算盤到計算器再到電腦，從人山人海的綠皮車到高雅舒適的動車，一晃就走到了2017年。為了讓媽媽暫別寒冷，我與姐一商量就打算把她從天水接到蘭州，住上一陣子，與兒孫享享天倫之樂。

回到家里，我忽然發現，媽媽滿頭銀發了，見到我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南南，我媽走了。”我知道媽媽給姥姥盡了兩年的孝心，心里已經了無牽掛了。這讓我頓悟人的一生輕若白云，飄過去了就再也沒有了。從前只留在記憶里，而現在才是真實的存在。

來自大山里的媽媽，在我家一有空閑時，總愛站在窗前，向外凝望。我知道媽媽是想天水的那一片小院子了，那里的清風、浮云、人煙，自在與散漫這里無法比擬。經歷過農村大自然四季渲染的媽媽，養成的生活習性我已無法改變。

大山的女兒，親愛的媽媽，我的娘！在紛飛的往事云煙里，在新時代的每一天里，我永遠是您喊山時在外玩耍的娃，就讓我這個大山的兒子陪您走過一段幸福的日子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