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膩中年，只是鄙視鏈的一環

康琴

“總有一天你也會到我這個年紀的，咱們走著瞧。”也許，中年老張某天會突然釋懷。

老 張在記者面前不慌不忙地講起他最近幾天遇到的“怪事”。他要抱怨的是最近有點受挫，不是工作不順也不是家庭問題，是有一件事困擾著他。最先是他的女兒說，爸你別一天到晚這么油膩行不？他有點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油膩了。這個詞像一張狗皮膏藥，貼上了就扯不下來，也像一根突刺扎在他的神經，讓他變得敏感。

中年油膩，猝不及防

“油膩？柴米油鹽哪樣不油膩，那幫賺眼球的文人也懂啥是生活？還有那些個小年輕，被人牽著鼻子走，沒有一點主見！”老張癱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上，一只手端起他那只鑲琥珀的電子煙，深深啜了一口，吐出大團沒有規則的煙霧。

自從去年體檢查出三高后，他就戒了煙酒，人到中年，不自覺地開始惜命。麻友老郭倒是比他豁達，手里撥弄著珠串，哈哈笑道：“都是凡胎肉身，人間煙火頭打滾，哪個還不沾點油膩！依我看啊，稱得上油膩的都是富貴相，讓別個嫉妒去，自在隨心！”

老張被老郭這么一開解倒是心寬了不少。他有時候羨慕老郭的睿智，雖然他也沒少嘲諷老郭拿串珠子穿一身唐裝布鞋一副仙風道骨，私底下卻以摸骨算命之名占了不少女同志的便宜。他不曉得跟老郭比起來，誰更油膩。

“來咧！”早點鋪店員盛來熱騰騰的兩碗豆漿，老張擱下煙斗，端起來喝一口，味道像生活一樣寡淡。

每當周六清晨從麻將館出來，老張都會生出一種深深的厭世感，這種喝酒上頭般的感覺混雜了空落、迷茫，跟輸贏無關。曾幾何時，他厭惡這種虛耗時光的娛樂活動，然而也沒有別的興趣愛好，除了上班，空余時間也不曉得干啥，就被老周帶著進了麻友圈，把多余時間擲在夸啦夸啦的麻將桌上。

眼神和面容的光彩在一個個通宵的煙熏火燎后一去不復返，他的一張臉像從腌菜缸里抓出來，溝溝壑壑用熨斗也燙不平。

老張意識到自己在變老，但是也沒多在意，男人嘛，就該粗糙點。直到一個月前的那場同學聚會。他曾經暗戀的女神如今更加風姿綽約，令他心旌搖曳，但是一群眼睛放光的中年男士，多是頭發稀疏、腹部凸顯的光景。

席間眾人觥籌交錯，酒酣之時，一人帶頭，眾男士紛紛響應向女神敬酒，辭令夾雜調笑，不勝酒力的女神滿面通紅，一個心直口快的女同學看不下去，直呼油膩。一干男同學紛紛自嘲，老張跟著打哈哈，心里老大不痛快，去洗手間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自問：我也油膩嗎？

回到家，站在家門口，心底生出一股孤獨感，摻雜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告訴記者，覺得最近幾年自己的性格開始變得溫吞，年輕時的張狂豪放也有所收斂。家里工資都按月上繳，老婆把他管得緊，心里苦悶沒地方說。從小一起玩兒到大的老劉最近離婚，鬧得雞飛狗跳，也沒有心思跟他喝酒。

這一生，他沒有受過什么挫折，怎么突然到了中年，就生出來一種無著無落的感覺來？他不是沒想過改變。為了讓自己充實起來，還混進了一個攝影協會，每個月有機會出去采風，為此專門央求老婆放錢采購了一臺數碼相機。

模特Gigi嬌俏可人，像鮮嫩的小花，老張拍的過程中不斷贊嘆，拍完后厚著臉皮加了妹子微信。微信通過了，老張趕緊點進去看妹子的朋友圈，翻到一張半年前的照片，在下面評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妹子沒有回復，老張心想，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有禮貌。

車展是必須要去的。國際車展上來了一群外籍模特，他奮勇地撥開擋在前面的人，鏡頭就快湊到模特胸前了。威武的保安突然將老張拽出了拍攝圈，他有些憤憤不平，“其他人還不是湊很近！”推搡之間，圍觀人群中響起嘲弄的聲音：“哈哈哈，快看那個油膩大叔！”老張像被電擊了一樣，逃也似的離開了展場。

中年人背了什么鍋？

老劉找老張出來喝茶，小妹甜脆的聲音說“這款茶解膩”，老張一愣，盯著小妹白凈的臉哈哈一笑：好，正好解解我們這膩！老張后來才知道，一個叫馮唐的作家拿咱們這些中年人開涮。他說，我們這年齡，就這樣咯。

油膩其實是一個混沌的詞匯。在當下的語境中，它揉和了個體形象、生活方式、精神世界。非要描述的話，大約是庸常的自我滿足，庸散的生活方式，庸俗的審美情趣，庸碌的人生理想。其實這樣的人哪個年齡段都有，為什么偏偏中年背了這鍋？

張愛玲曾在《半生緣》里寫道，“中年以后的男人，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他一睜開眼睛，在周圍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曾經以社會中堅力量自詡的老張們，突然就覺得自己受到了排擠。事情是從保溫杯開始的，那個曾經的搖滾先鋒竇唯，如今身體發福，揣著保溫杯都要被嘲弄一番……

有人說，在這個“脫貧不像脫發那么容易，發福倒是遠比發財輕松”的時代，最好的生意就是向少年賣希望，向女人賣青春，向老人賣健康，以及向中產階級兜售生活方式。中年人呢？不僅在現實中被調侃，在影視文化中，他們也被出軌、焦慮、瑣碎、回歸家庭等繁雜的事故縈繞。中年人的生活被壓縮曲解了，除了年齡帶來的恐慌，很難看到任何歲月的附加值。

正如王剛在《脫口秀大會》上說的，我們正處于一個“媚青”的時代。取悅年輕人、揣摩他們的喜好，模仿年輕人的說話方式。我們贊美少年意氣，歌頌晚年豐頤，卻很少關注中年人。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閑情逸致去“文藝”，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功夫在意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否油膩。當然，也有必要給老張們提個醒：不要在油膩的大坑中破罐子破摔。

也許對于這部分油膩者而言，他們有一千個理由，比如家庭負擔重、社會環境壓力大等等。老張們的油膩一定不是一天形成的，它像細細密密的針，一點一點扎透了中年人的精氣神。

但是，一個有足夠理智的成年人，在公共場域，保持自己的言行舉止的得體、體面，與你所遭受的壓力并不形成沖突。如果非得找理由和借口，那有且只有一個：自我放棄。

鄙視鏈的終端是自己

“油膩”可不止是中年人的專屬用詞。它是一條閉合鄙視鏈，當你在嘲笑他人油膩時，自己也可能正是他人眼中的油膩者。種種油膩背后，是相互嫌棄。

文化當中存在一種“3個10年”現象：所有人都覺得跟自己相差10年以內的人才是社會精英，比自己早出生10年的是老頑固一派，比自己晚出生10年的是“垮掉的一代”。投射在現實生活中，年輕人看不慣中老年張口閉口的成功學，中老年看不慣年輕人的“殺馬特”，90后又看不慣很多00后的少年老成。

這種群體互懟越發常見，表面看是網絡的戲謔，深層次看，這樣的輿論生態未必只是集體無意識的狂歡，背后或許隱藏著時代語境：我們離現代化的人格尚有一段距離。

美國學者英格爾斯在《人的現代化》中提到“現代人格”的幾種特征：樂于接受新鮮事物、相互尊重并自尊、平等觀念和守法意識等等。反觀相互“嫌棄”的群體，大致有一些共性：缺乏公德與素養，群己邊界不明；觀念代際沖突明顯，傳統思維與現代生活不兼容等，從中不難發現與現代人格構成張力的不對稱。

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也許，我們相互之間看不順眼才是正常的社會現象。

如何優雅地“躺尸”沙灘，還是需要一些胸懷和氣量的。不妨讓渡話語權，泛舟湖海，笑看風月。

“總有一天你也會到我這個年紀的，咱們走著瞧。”也許，中年老張某天會突然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