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偏妻”是指“不同居之妻”。漢初“偏妻”親屬與夫家產生親屬關系。偏妻在戶籍登記時有“為戶”和“別居不同數”兩種情況,偏妻“為戶”是“女戶”的一種。“偏妻”與“下妻”的區別在于居住、著籍方式以及“社會身份”的不同,而非單純“家庭身份與地位”的高低。“偏妻子”與“孽子”在傅籍時的排序依據其母的良賤身份,“偏妻子”與“下妻子”在置后時的次序反映了針對不同子孫時父權的差異。“為戶”之“偏妻”的婚姻是女子父家在無子男承嗣情況下的一種延續后嗣的過渡性婚姻形態,其意義與“贅婚”類似,雖然偏妻之夫的身份明顯高于贅婿,對偏妻子有家長權,并且還另有正妻。
關鍵詞:偏妻;為戶;下妻;孽子;偏妻子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8)11-0146-07
作者簡介:孫玉榮,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江蘇 南京 210097)
“偏妻”之名見于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其身份與漢代的婚姻制度密切相關。漢代的婚姻制度究竟是“一夫一妻多妾制”還是“多妻制”,“正妻”之外的女性家庭成員究竟是“妻”還是“妾”,目前雖存在爭議①,但漢代男子有多個法律承認的配偶,“偏妻”乃其中之一當為事實。關于“偏妻”的身份,學界已有一定研究②,但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探討。本文即對“偏妻”的身份及相關問題作一考辨。
為論述方便,先將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與“偏妻”相關的材料引述如下:
(1)《二年律令·賊律》:
毆父偏妻父母、男子同產之妻、泰父母之同產,及夫父母同產、夫之同產,若毆妻之父母,皆贖耐。其奊訽詈之,罰金四兩。(42—43) 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頁。
(2)《二年律令·收律》:
夫有罪,妻告之,除于收及論;妻有罪,夫告之, 亦除其夫罪。·毋夫,及為人偏妻,為戶若別居不同數者,有罪完舂、白粲以上,收之,毋收其子。內孫毋為夫收。(176—177)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60頁。
(3)《二年律令·傅律》:
不為后而傅者,關內侯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簪裊;卿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上造;五大夫子二人為簪裊,它子為上造;公乘、公大夫子二人為上造,它子為公士;官大夫及大夫子為公士;不更至上造子為公卒。當士為上造以上者,以適(嫡)子;毋適(嫡)子,以扁(偏)妻子、孽子,皆先以長者。若次其父所以,所以未傅,須其傅,各以其傅時父定爵士之。(359—362)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33頁。
(4)《二年律令·置后律》:
疾死置后者,徹侯后子為徹侯,其毋(無)適(嫡)子,以孺子子、良人子。關內侯后子為關內侯,卿侯子為公乘,五大夫后子為公大夫,公乘后子為官大夫,公大夫后子為大夫,官大夫后子為不更,大夫后為簪裊,不更后子為上造,簪裊后子為公士,其毋(無)適(嫡)子,以下妻子、偏妻子。(367—368)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35頁。
對“偏妻”的身份,張家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注云:“偏妻,偏房。”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07頁。王子今通過對歷代文獻的爬梳,認為“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所見‘偏妻稱謂確實未曾見諸史籍,我們只能從‘偏房、‘側室等說法推測其涵義”,“‘偏妻可能是對‘正妻而言。‘妻貴正不貴偏,‘正與‘偏‘分則有別,確定了家族中的尊卑秩序”王子今:《“偏妻”“下妻”考——張家山漢簡研讀札記》,收入氏著《古史性別研究叢稿》,第229、224頁。,并據簡(4)“其毋適(嫡)子,以下妻子、偏妻子”的順次推測,“下妻”的地位可能高于“偏妻”王子今:《“偏妻”“下妻”考——張家山漢簡研讀札記》,收入氏著《古史性別研究叢稿》,第229—230頁。。彭衛認為,“《二年律令》將‘偏妻置于‘下妻之后,確存在‘偏妻地位略低于‘下妻的可能”,但據湖北荊州謝家橋呂后時期墓出土木牘所載的“從者子、婦、偏下妻”之文荊州博物館:《湖北荊州謝家橋一號漢墓發掘簡報》,《文物》2009 年第4期。,“偏”在“下”之前,與《二年律令》順序相反,說明“偏妻”、“下妻”在次序上的隨意,似乎只能用二者沒有高下之別來解釋彭衛:《傳世文獻與出土簡牘中的“下妻”、“偏妻”和“中妻”》,《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9月10日第5版。。
王子今和彭衛上述對“偏妻”考察的著眼點皆在于其家庭地位,且是與“下妻”相較而言。關于“下妻”的身份,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引《漢書·王莽傳》認為,“下妻猶言小妻”,后續整理并引瞿兌之《漢代風俗制度史》說:“然《漢書》止言‘下妻、‘小妻、‘旁妻,而不言‘妾,似以非正式婚配,故云‘下,云‘小,云‘旁。”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36頁。 但問題是,“下妻”亦見于里耶秦簡,如簡8-1027:“成里戶人司寇宜。I下妻Ⅱ。”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64頁。簡8-585+8-238:“大夫強,下妻曰京,癘,丗四年。”何有祖:《里耶秦簡贖綴合(五)》,簡帛網2012年5月26日。按:“曰”,原作“田",今據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120頁改。簡9-2037:“子小男子嘉I夫下妻曰泥Ⅱ。”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貳)》,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頁。簡9-2045:“下妻曰嬰。”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貳)》,第76頁。據此,孫聞博認為,里耶秦簡中女子“按下妻登入戶籍,見于律文,是正式的親屬稱謂。簡8-1027所記,又非在正妻下順次書寫,而是緊接戶主。故下妻之‘下似指較低的社會身份”孫聞博:《秦及漢初的司寇與徒隸》,《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另據傳世文獻,《后漢書·光武帝紀下》:“(建武七年五月)甲寅,詔吏人遭饑亂及為青、徐賊所略為奴婢下妻,欲去留者,恣聽之。”“(建武十三年)冬十二月甲寅,詔益州民自八年以來被略為奴婢者,皆一切免為庶人;或依托為人下妻,欲去者,恣聽之;敢拘留者,比青、徐二州以略人法從事。”《后漢書》卷1下《光武帝紀下》,第52、63頁。都是將“下妻”與“奴婢”并提,“‘為人下妻意味社會身份的明顯降低,故在放免奴婢詔書中,被特別提及” 孫聞博:《秦及漢初的司寇與徒隸》,《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王子今與孫聞博所論的視角不同,前者側重于“家庭身份與地位”,后者則著眼于“社會身份”。里耶秦簡與《后漢書》互證,似可說明,“下妻”之“下”應是針對為“下妻”者較低的社會身份而言。由此,“偏妻”亦可能與“下妻”一樣,反映一種“社會身份”,而非單純“家庭身份與地位”。京都大學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認為:“偏妻,不同居之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譯注稿その(一)》,《東方學報》,京都第76冊,2004年3月。轉引自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07頁。頗有見地。以此為基礎,王子今和彭衛關于“偏妻”、“下妻”和“偏下妻”身份的矛盾便迎刃而解。
以下以“偏妻,不同居之妻”這一觀點為基礎,對《二年律令》和荊州謝家橋呂后時期墓出土木牘等材料進行逐一解讀。
簡(1)中的“父偏妻父母”即不與父親家族同居的父之偏妻的父母(對己來說是“偏庶母”之父母)。正如楊振紅所言,通過對出土秦漢律考察可發現其主要特征“表現在家族主義和階級概念上”,是一部 “因貴賤、尊卑、長幼、親疏而異其施”的法律楊振紅:《從出土秦漢律看中國古代的 “禮”、“法”觀念及其法律體現》,《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4期。。將簡(1)與《二年律令·賊律》簡40“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06頁。比較可知,毆詈“父偏妻父母”、“妻之父母”等所受刑罰低于“夫之泰父母、父母”等。這反映出,根據漢律的尊卑、長幼、親疏原則,“父偏妻父母”與“妻之父母”在某些法律規定上地位是相當的,均低于“夫之泰父母、父母”。“夫偏妻父母”與其他宗親和姻親家屬并列,說明偏妻之父母與其夫家產生姻親關系,偏妻被接納為家庭成員。這與后世的“妾”以夫為“家長”,“在家長家中實非家庭中的一員,她與家長的親屬根本不發生親屬關系。不能像妻一樣隨著丈夫的身份而獲得親屬的身份”,妾的親屬亦不被法律認可為夫家之姻親有明顯不同參見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46頁。。這亦說明,“偏妻”的身份有別于后世之“妾”。
關于簡(2),在“偏妻,不同居之妻”觀點基礎上,呂利對“毋夫,及為人偏妻,為戶若別居不同數者,有罪完舂、白粲以上,收之,毋收其子”作了進一步闡述,認為 :“為人‘偏妻者似乎與丈夫家族關系較疏離,或者獨立為戶,自為戶主;或者于別處居住,不與丈夫家族同居,戶籍登記也不在一處的女子。這類女子與‘毋夫女子一樣,倘若犯當處城旦春、鬼薪白粲以上刑罰的罪,須附加‘收但只沒收財產,并不及于子女。”呂利:《所見漢代親屬制度》,《棗莊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從中我們可以得出以下認識:其一,“偏妻”之“偏”應指“妻”與“丈夫家族”的居住地和戶籍關系而言,有偏妻“為戶”和“別居不同數”兩種情況。其二,偏妻可能有一定的獨立財產和田宅。其三,偏妻對子女無家長權。
先看偏妻“為戶”的情況。女子為戶在秦漢時期稱為“女戶”,即女子為“戶人”(戶主)。對此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皆有記載。《史記》、《漢書》中屢次出現賜“女子百戶牛酒”。里耶秦簡中多次出現女子為戶人,如簡8-237“南里戶人大女子分”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120頁。,簡8-1542“陽里戶人大女嬰”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355頁。,簡8—1623“南里戶人大夫寡茆”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370頁。,簡9-43“高里戶人大女子杜衡”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貳)》,第8頁。,簡9-1474“高里戶人大女子”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秦簡(貳)》,第56頁。等。荊州高臺墓所出編號為M18:35的木牘丙面書“新安戶人大女燕”湖北省荊州博物館編著:《荊州高臺秦漢墓》,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3-224頁。。懸泉漢簡V1210③:96載“驪靬武都里戶人大女高者君”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 61 頁。。這都說明在秦漢時期,“女戶”是廣泛存在的。“偏妻為戶”應是其中情況之一。至于偏妻“別居不同數者”,亦即不與丈夫家族共同居住,戶籍也不登記在一起的女子,囿于文獻,目前未見相關記載,但法律源于現實需要,漢初法律的這一規定說明當時應確有偏妻“別居不同數者”。
另外,從簡(2)“為人偏妻,……有罪完舂、白粲以上,收之,毋收其子”的規定來看,當偏妻有罪完舂、白粲以上時,附加“收”,而“收”的內容似當包括“財”、“田宅”,而不包括“子”與“夫”魯家亮:《試論張家山漢簡及其相關的幾個問題》,《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第2期。。由此反證,偏妻“為戶”者應有一定“財”與“田宅”。
據《二年律令·置后律》簡379—380“死毋子男代戶,令父若母,毋父母令寡,毋寡令女,毋女令孫,毋孫令耳孫,毋耳孫令大父母,毋大父母令同產子代戶。同產子代戶,必同居數”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38頁。,如排在繼承順序前位的人皆不在世,女兒可以繼承父親戶主的身份。成為戶主的女兒選擇以偏妻的方式結婚,可以保障家庭財產不外流,因為“女性在特殊的婚姻關系中,如招贅、為人偏妻,仍可保持戶主身份”馮聞文:《秦漢時期的女爵與女戶》,《簡帛研究二〇一七》春夏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1—72頁。。
偏妻子的戶籍歸屬存在兩種情況:在母(偏妻)戶下,或在父(偏妻夫)戶下 ,即與母“同居”或與父“同居”。關于“同居”,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規定:“‘盜及者(諸)它罪,同居所當坐。可(何)謂‘同居?·戶為‘同居。”其中“同居所,即同居”,即同居之人皆連坐。又云:“可(何)謂‘同居?‘同居,獨戶母之謂殹(也)。”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160、238頁。高恒認為,“同居”應是同一戶籍同母的人高恒:《讀秦漢簡牘札記》,李學勤主編《簡帛研究(第一輯)》,法律出版社1993年版,第41—42頁。。冨谷至認為,“戶母”通“戶戊(牡)”,“戶戊(牡)”即門閂之意,所謂“獨戶母”即擁有一個門閂的居住房屋之意,而戶籍正是以同一房屋居住的家族為單位制作而成的,所以,“獨戶母”仍然是指同戶[日]冨谷至:《秦漢刑罰制度研究》,柴生芳、朱恒嘩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156頁。。彭年則認為,其含義是“同居業”,包括“同籍”與“同財”兩項。秦漢時期,父母妻子屬于“同居”,沒有分異的兄弟以及兄弟之子亦包括在“同居”之列彭年:《秦漢“同居”考辨》,《社會科學研究》1990年第6期。。上述觀點雖有不同,但均說明“同居”者應有共同戶籍。如偏妻子的戶籍在母戶下,則與母“同居”;若在父名下,則不與母 “同居”。
“‘收是主體因犯罪喪失其既有法律人格以后,對于附著于其人身上的家長權及其他權益的處分。”呂利:《律簡身份法考論——秦漢初期國家秩序中的身份》,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48頁。簡(2)中“毋收其子”的規定說明偏妻子無論與父同居還是與母同居,都不會因母犯罪而被“收”,即無論何種情況偏妻對其子皆無家長權。如偏妻之子與父同居,其家長權在父較易理解。但據簡(2),雖《法律答問》“同居所當坐”規定同居之人皆連坐,但偏妻子即使與母同居,偏妻為戶主,偏妻對其子仍無家長權。由此反證,無論與父同居還是與母同居,偏妻子的家長權皆在其父。這與秦及漢初自由民女子的婚生子女身份“從父”的原則一致參見《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傅律曰:隸臣以庶人為妻,若羣(群)司寇、隸臣妻懷子,其夫免若冗以免,已拜免,子乃產,皆如其已免吏(事)之子。女子懷夫子而有辠,耐隸妾以上,獄已斷而產子,子為隸臣妾,其獄未斷而產子,子各如其夫吏(事)子。收人懷夫子以收,已贖為庶人,后產子,子為庶人。”(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頁。)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雜律》:“民為奴妻,而有子,子畀奴主。”(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66頁。)。
另外,關于“內孫毋為夫收”中的“內孫”,呂利認為:“‘內孫與‘外孫,作為‘子所生的隔代晚輩直系血親,不是以‘子的性別為依據來劃分的,而是從家系的傳承,即在家族中的地位來區分的。已婚女子所生的、留在自己父家族的孩子,也是‘內孫。”呂利:《“內孫”考辨》,《濟寧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據此,簡(2)中的“內孫”當是留在偏妻父家族中的偏妻子所生之子,即,相對于作為祖母的偏妻而言為“內孫”,而“內孫”在其祖父,即偏妻之夫犯罪附加“收”時,不在被收之列。這實際上體現了偏妻對其孫的家長權,以及(偏妻)夫對其孫家長權的喪失。由此,我們有理由推測,女子“為戶”者為人偏妻或許可看作“贅婚”的一種變通形式,(偏妻)夫對于偏妻為戶主之戶來說,某種程度上類似于“贅婿”,雖然其社會身份明顯高于贅婿,對其子有家長權,并且還另有正妻。這種婚姻形態的價值在于,當女子父家無男為后時,女子以偏妻身份結婚,獨立為戶,女子所生之子(即偏妻子)的家長權雖在其夫(偏妻子之父),但若偏妻子的戶籍在母家(即偏妻為戶主之家),那么待偏妻子娶妻生子后,偏妻對其子所生之子(即偏妻之孫)有完整的家長權。這實際上是女子父家在無子男承嗣情況下采取的一種延續后嗣的過渡性策略,在這一點上,與“贅婚”具有相同意義。
簡(3)規定了漢初二十等爵制下“不為后而傅者”的傅籍規則,“當士為上造以上者”諸子的次序為“以適(嫡)子;毋適(嫡)子,以扁(偏)妻子、孽子,皆先以長者”。可見“嫡子”的身份高于“偏妻子”,“偏妻子”又高于“孽子”。那么,“孽子”是什么身份呢?王子今認為:“孽子,有可能應作‘孽妻子。”王子今:《“偏妻”“下妻”考——張家山漢簡研讀札記》,收入氏著《古史性別研究叢稿》,第221頁。但是,“孽子”身份多見于史載:弓高侯韓頹“故韓王信孽子”《史記》卷19《惠景間侯者年表》,第1005頁。;韓王信“故韓襄王孽孫”《史記》卷93《韓信列傳》,第2631頁。;高祖“孽子悼惠王”《史記》卷106《吳王濞列傳》,第2825頁。;“(淮南)王有孽子不害”《史記》卷118《淮南列傳》,第3088頁。;枚乘有“孽子皋”《漢書》卷51《枚乘傳》,第2365頁。;“(袁)紹,司空逢之孽子” 《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注引《袁山松書》,第2373頁。。關于“孽子”的身份,各家眾說紛紜,《史記》引《集解》張晏曰:“孺子為孽”;《索引》張晏云“庶子為孽子”;何休注《公羊》以為“孽,賤子,猶之伐木有孽生也”《史記》卷93《韓信列傳》,第2631頁。 ;《漢書》注引顏師古曰:“孽謂庶耳”《漢書》卷33《韓王信傳》,第1852頁。 ;《后漢書》注引何休注《公羊傳》云:“孽,賤也”《后漢書》卷49《王符傳》,第1630頁。。綜合各家,概而言之,“孽子”可釋為“庶子”或“賤子”。古代常“庶孽”并稱,筆者認為,“庶子”與“嫡子”相對而言,表明其母身份的庶與嫡,而“孽”則與“良”相對,表明其母的“賤民”或者“自由民”身份,“孽子”似指奴婢或賤民與自由民男子所生之子。上引史籍中諸“孽子”之母的身份多無明載,信息明確者只有齊悼惠王和袁紹之母。《史記·齊悼惠王世家》載“齊悼惠王劉肥者,高祖長庶男也。其母外婦也,曰曹氏”《史記》卷52《齊悼惠王世家》,第1999頁。,而《漢書·吳王濞列傳》卻云“孽子悼惠王” 《史記》卷106《吳王濞列傳》,第2825頁。 。據此推測,悼惠王為“孽子”可能與其母曹氏的“外婦”身份有關,而“外婦”之“外”可能與妻的身份異于夫有關,睡虎地秦簡與岳麓秦簡所載隸臣“外妻”和“奴外妻”可參證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司空律》:“隸臣妾、城旦舂之司寇、居貲贖責(債)毄(系)城旦舂者,勿責衣食;其與城旦舂作者,衣食之如城旦舂。隸臣有妻,妻更及有外妻者,責衣。” 《法律答問》:“隸臣將城旦,亡之,完為城旦,收其外妻、子。”(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87、201頁。)《岳麓書院藏秦簡(伍)》:“毆威公,完為【舂,奊】訽詈之,耐為隸妾。奴外妻如婦。”(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135—136頁。)。既然悼惠王為“高祖長庶男”,高祖的身份是自由民,曹氏與其身份不同,可能是奴婢或賤民。另據《后漢書》,袁紹是“司空逢之孽子” 《后漢書》卷74上《袁紹傳》,第2373頁。 ,“母親為傅婢”《后漢書》卷73《公孫瓚傳》,第2360頁。,弟袁術見豪杰多附袁紹而怒曰:“群豎不吾從,而從吾之家奴乎!”《后漢書》卷75《袁術傳》,第2439頁。袁紹身份為“孽子”,袁術稱其為“家奴”的原因可能是紹母為傅婢。另《后漢書·王符傳》載:“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為鄉人所賤。”《后漢書》卷49《王符傳》,第1630頁。據簡(1),在漢初“父偏妻父母”亦被視為親屬,而王符出身“庶孽”卻“無外家”,很可能是由于王符之母為奴婢或賤民。《二年律令·戶律》簡340“諸后欲分父母、子、同產、主母、叚(假)母及主母、叚(假)母欲分孽子、叚(假)子田以為戶者,皆許之” 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26頁。也證明了這一觀點。整理小組釋“主母”云:“本為奴婢對女主人之稱,此處疑指名義上有母子關系的女主人。”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104頁。“孽子,庶子。” 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第226頁。彭衛、楊振紅認為:“‘主母為戰國兩漢時期習語,用于親族關系指正妻。”彭衛、楊振紅著:《中國婦女通史(秦漢卷)》,杭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頁。但筆者認為,《二年律令·戶律》簡340中“主母”對應“孽子”,“叚(假)母”對應“叚(假)子”,正因為“孽子”之母的身份為奴婢或賤民,才稱其父的正妻(名義上有母子關系的女主人)為“主母”。簡(3)規定傅籍次序“偏妻子”優于“孽子”的原因,很可能是“偏妻子”之母為自由民,而“孽子”之母是奴婢或賤民。
從簡(4)所揭二十等爵制下“疾死置后者”諸子確定“后子”的順次“其毋適(嫡)子,以下妻子、偏妻子”來看,“嫡子”先于“下妻子”,“下妻子”又先于“偏妻子”。那么,“置后”順序“下妻子”先于“偏妻子”是否能直接說明“下妻”與“偏妻”家庭地位的高低呢?筆者認為,這一順序應主要考慮了 “下妻”與“偏妻”、“下妻子”與“偏妻子”與其夫、其父的居住地和戶籍登記是否在一起。如前所述,“偏妻”不與其夫居住在一起,“偏妻子”亦可能不與其父居住在一起,雖然(偏妻)夫對偏妻子擁有家長權,但(偏妻)夫對作為偏妻“內孫”的其孫卻喪失了家長權。即使“下妻”之“下”是對為“下妻”者較低的社會身份而言,但至少“其夫”對“下妻子”及“下妻子之子”擁有完整的家長權。由此,在確定“后子”的順序時“下妻子”先于“偏妻子”也便容易理解了。在上述觀點的基礎上,湖北荊州謝家橋呂后時期墓出土木牘所載“從者子、婦、偏下妻”中的“偏下妻”似當指“社會身份較低的不與夫家住在一起的妻”,其性質是“偏妻”而非“偏妻和下妻”。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偏妻”是指“不同居之妻”即“不與丈夫家族同居,戶籍登記也不在一處的女子”。“偏妻”的親屬與夫家產生姻親關系。偏妻在戶籍登記時,有“為戶”和“別居不同數”兩種,偏妻“為戶”是秦及漢初“女戶”的形式之一。“偏妻”與“下妻”的區別可能在于居住和著籍方式的不同,以及“社會身份”的不同,而非單純“家庭身份與地位”的高低。“偏妻子”與“孽子”在“傅籍”時的排序依據其母的良賤身份,“偏妻子”與“下妻子”在“置后”時的次序反映了針對不同子孫時父權的差異。“為戶”的“偏妻”是女子父家在無子男承嗣情況下的一種延續后嗣的過渡性婚姻形態,其意義與“贅婚”類似,雖然偏妻之夫的身份明顯高于贅婿,對偏妻子有家長權,并且還另有正妻。
(責任編輯:陳煒祺)
Abstract: “Pian Qi 偏妻” recorded by Er Nian Lyu Ling in the bamboo slips of Zhangjiashan refers to the “uncohabiting wife”. In the early Han dynasty, Pian Qis relatives have kinship with their husband's family. There are two cases of Pian Qi in household registration: “ householder ” and “separated in different household”, Pian Qi as a householder is a kind of “Nyu Hu 女戶”. The difference between “Pian Qi 偏妻” and “Xia Qi 下妻” lies i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residence, family registration and social identity, rather than simply “family status and status”. The order of “ Pian Qi Zi 偏妻子” and “Nie Zi 孽子” in “Fu Ji 傅籍” is based on the common or untouchable identity of their mother, while the order of “ Pian Qi Zi 偏妻子” and “Xia Qi Zi 下妻子” in “Zhi Hou 置后” reflects the difference of paternity between different descendants. Pian Qi as a householder. Although the status of Pian Qis husband is obviously higher than the son-in-law who lives in the homes of his wife's parents, Pian Qis husband has the right to parents and also has a “Zheng Qi 正妻”,the marriage of “ Pian Qi 偏妻 ” is a transitional marriage form for the women's parents to inherit the heir, which is similar to the “ uxorilocal marriage ”.
Keywords: “Pian Qi偏妻”; “Pian Qi偏妻” as a Householder; “Xia Qi 下妻”; “Nie Zi 孽子”; “ Pian Qi Zi 偏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