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來
1
鐵牛是牛主任制造并干了30多年的一臺車床,因為它是牛主任制造又很像一頭老牛,所以人們就喊它鐵牛。在越來越多的形象美觀色彩鮮艷的數控、程控機床,成為工廠的驕子、寵兒的今天,鐵牛在人們的眼中,就變得很笨、很丑了。很多人從它身邊走過,都會無端地踢它一腳或敲它的頭一榔頭。因此它的身上傷痕累累,有許多維納斯的斷臂那樣的殘缺。可是牛主任每天開開車床后,都要用螺絲刀當聽診器,聽聽這里,問問那里,干完活后再像照料孩子似的給它擦拭,上油,然后拍拍牛背,別頭離去。
工廠還全靠鐵牛拉套車,領導就給牛主任找過很多接班人,可是牛師傅掏心捧肝地把一肚子技藝傳給他們,他們都嫌鐵牛笨重丑陋,工作起來又臟又累,打窟窿扒洞地跑了,拈高枝兒飛了。以至于牛主任當主任好多年了,還是牛床的操作者。
牛主任好傷心,常常撫摸著牛脊,一陣陣地咳嗽,感到自己老嘍。一天,人事科長和一個女人來到了鐵牛前,牛主任看到這個女人眼前一亮,就覺得她是干牛床的人。可是牛主任知道干牛床很累,又看這個女人的身體薄弱得像紙扎的,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跑,也有三十多歲的模樣了,就對這個女人動了憐憫之心。不料,這個女人凝神看了一會兒牛床,撫摸著牛脊說:“真的像頭老牛。”
鐵牛似叫了一聲。牛主任大驚,感到遇到了知音。“孩子,你不是凡人,正是它像頭老牛,人們喊它鐵牛哩;正是它是鐵牛,沒人干呢!”
這女人皺緊了眉毛:“老主任,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和血。我們都應該像牛一樣。”
多好的話!牛主任瞪大了眼,感到這女人為他說出了多少年來,他想說而說不清的理兒,說破了他孤獨人生中和鐵牛相依為命的感情。
自此以后,牛主任就病了。在牛主任生病的日子里,鐵牛孤零零地被灰塵和垃圾埋住了。忽然一天,有人看到牛床流出了黃色的淚,好似聽到牛床在呼號:“你們人類怎么了?怎么這么忘恩負義?”就這樣像神話一般,那個女人跑了來,拍拍牛脊說:“牛兄,你放心吧!人類永遠是你的朋友。”于是她清掃垃圾,擦去鐵牛身上的灰塵干起來……
這個女人叫燕恩云。牛主任聽到這一消息,身上的病一下好了。可是,牛床加工的水泵配件,有的要比燕恩云的身體還重。人們都說她搬不動,可是她螞蟻啃骨頭般的搬啊搬,終于還是把它搬到了鐵
牛上。
牛主任驚訝地望著她,心疼得流出了老淚。
燕恩云那薄弱的身子,有一種令人吃驚的吃苦耐勞的精神。沒干多久,她竟然把鐵牛訓出了很多靈性。牛主任更加佩服她,另眼看她。她呢,總是母羊般低眉順眼地干活,很少說話。一旦說話卻很真誠,眼里的愁怨會變成火苗似的熱情。
日升月落,牛主任、燕恩云和鐵牛相依相伴地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要考核定級,按機床分檔拿報酬了。牛主任樂得合不攏嘴,他要看著燕恩云這個老實人成為高級工人,拿到最高報酬。好人要有好報。
可是熱熱鬧鬧的考核和分檔工作結尾了,沒人理睬燕恩云。牛主任的心中又是奇怪,又是緊張。當主考的一班人馬從車間走過時,牛主任控制不住地撲上去抓住了主考官大人。不料不等他說話,主考大人就不動聲色地翻翻一本冊子,拍拍頭說:“牛主任,咱們廠的設備檔案上沒有鐵牛啊!”
牛主任一趔趄,像冷不防挨了一拳。
主考大人又翻翻另一本冊子,眨眨眼:“牛主任,咱們國家的技術工種有車、鉗、刨;銑、鏜、鉆;電、焊、鉚;土、木、煅,沒有鐵牛工啊!”
牛主任的臉上一陣刮黑風似的難看,回頭走了。
夕陽似一個火球。老主任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這條路幾乎和他同齡,要是在往昔,他每走一步,都能邁到實處。可是今天他像走上了一條陌生的路,跌跌撞撞,迷迷茫茫的。
干鐵牛不算技術,我這輩子算啥呢?干鐵牛不算技術,可鐵牛為我們廠拉套車呢!不對!這里面肯定有貓膩!
老樹如銅似鐵。老主任一頭碰到了樹上,哆嗦著雙手摳住了老樹:恩云,苦命的孩子!
考工分檔的事,就像一種什么藥進入了老主任的心竅。只要是一天不見鐵牛,他就心慌,忙跑到鐵牛前,一看鐵牛還安在,便淚水嘩嘩地流下來,圍著鐵牛轉圈圈,咕咕嚕嚕地說著什么。
牛主任的失常并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一天燕恩云正要安慰老主任,一群安裝工操著工具來了,要刨鐵牛。牛主任就像一只護犢的老牛,抓起一條鋼棍擋住鐵牛:“誰敢動手!”
隨著老主任的這一聲呼喊,忽隆隆圍滿了人。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工人站出來,關切地問那伙安裝工的頭兒:“老孫,怎么回事?看你們像要掘祖墳
似的。”
孫頭兒見人們不平的樣,忙說:“師傅們,我們只是聽吆喝,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一句話未說完,牛主任直覺得鐵牛嗚一聲怒吼,橫沖直撞起來。人們紛紛逃竄,它弓著頭,伸著長角沖倒了一臺臺車床,沖塌了一根根鋼筋水泥立柱,沖出高墻轟隆一聲倒了。鼻孔里噴出兩股蘑菇云般的氣流,它那龐大的身軀也轟隆一聲塌了下去……
倒下去的實際上是牛主任。
“完了,完了,牛主任算完了。”
“他太冤枉了,太冤枉了。”
人們紛紛喊著圍上來。
燕恩云也因此受了刺激,激起了遙遠的回想,常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忽然站起來側耳傾聽,凝目沉思;忽然瞪大了眼睛遠眺,望著望著就向前奔跑。頂著風跑,踏著河跑,跑到了山上,一棵樹一棵樹地辨認;登上了山頂,久久地佇立著,遙望著遠方的城市,在心中呼喊,亞林,你在哪里?
相傳燕恩云是個被拋棄的。無奈誰也不知道她那被棄的秘密。因此人們臆測種種,浮想聯翩,就喊她被拋棄的。
這時,老主任經過半年的治療,終于拄著拐棍站了起來。在蕭瑟的秋風里,他艱難地行走,每走一步,右腿一拖一拖地劃Z字;左胳膊則像挎著個籃子似的彎著,一蕩一蕩地像過電。臉歪了眼斜了,嘴吧也撇了,嘴角的粘液在風中如蠶絲般越飄越長……
燕恩云終于發現了他,知道他在保護她,不由淚如泉涌。
人們看到他這個樣,都感到昔日那個體壯如牛的人兒如昨天的事。
都說這老家伙的大腦要萎縮死了。他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可是他走到了牛床前。看到牛床還安在,不由顫巍巍地撲上去,抱住牛頸嗚嗚哭了。所有看到的人都哭了。燕恩云只是在一遍遍地擦拭牛床,一種強烈的正義感驅使這個軟弱的女人挺直了腰板,毅然上去扶住他:“師傅,你放心吧,還有我呢。”
她迎著世俗的風刀霜劍穿過長長的廠區把他扶回家。下午,她給他送飯來了,他正在用他那雞爪般震顫的手,脫他那拉滿了屎的褲子。他的每一舉每一動都像搬山一般吃力,看到她,他竟然像個孩子似的羞得臉紅了。她放下飯包,說了句“把我當你的孩子”,就上去抱住他,給他脫去褲子,用熱毛巾給他擦那滿身的干屎。她被熏得啊啊叫一次次地要吐,他也嗷嗷著掙脫著不知說著什么,但她還是強硬地給他擦凈了身子,又從櫥里找出一套新衣服,給他換上,讓他躺到了床上。接著,她又給他打掃了屋子給他吃了飯,包起那拉滿了屎的褲子,對他堅定地說:“你放心吧,好人會有好報的。”
他嗷嗷著全身震動著像要跳起來似的不知說了些什么。她轉身走了。以后她天天來。他的小屋被她清掃得越來越明亮,桌子上一盆茉莉花散發著清香。在她給他擦身子的時候,像有一股電流在他的體內奔突,發熱發燙。接著他聽到了空空的聲響,又感到倒了的鐵牛站了起來,哞哞地叫著來到他身邊和他交頸廝磨。牛臥下了,他騎到了牛背上。牛站起來走啊走,走著走著飛了走來,風像一只溫柔的手,摩挲著他的全身。終于一次,在她給他洗下身的時候,那個蠶蛹般的東西轟然一聲脹大了,她臉上頓時緋紅火燙,雙手捂住臉跑了。
牛主任就是在那種惶惶中不覺站了起來。站起來后他就重新走上了他和她和鐵牛的人生旅途中。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這兩個孤人以舍生取義的精神,攔住了兩次掘牛床的人。
那些人為什么要掘牛床呢?
2
在這個車間還有一個孤兒,叫小錘子。小錘子長得就像一把小錘子,孤兒嘛。這一天小錘子開著車床,車刀切削著旋轉的工件,鐵屑兒像瀑布一般向下流瀉。忽然,旋轉的工件吭咚一聲,整個機床像要從地下拔出來似的一動,工作臺嘩啦塌了,旋轉的工件飛了出去,有人跑上來給他停了機床。他嚇了個半死,再也換不上活了,再急也沒用。一個胎具四五十斤,要比他還重。那么大的一個車間,那么多的人,沒有一個人來問一聲怎么了,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守著工作臺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胎具,直覺得一陣陣冷,從心里冷。可是他不知道,那個跑上來的人,默默地干了起來。
小錘子像從夢中醒來了似的,看到了這個人,不由哦了一聲。原來是燕恩云,她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干起來。這個女工穿一身洗白了的勞動布工服,高高的很清瘦,她干得那樣專注,這情景太感人了,小錘子從心里暖起來,暖起來,就像那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一樣。小錘子默默地看著她,不覺呢喃了一聲:“娘。”
“你說什么?”這個女工同樣是感到了他的話,驚訝地抬起頭來問。
“你叫什么?”小錘子臉紅了。
“我嗎?請不要問我叫什么,也不要問我為什么這樣或那樣。”
她又低下頭去干活。可是小錘子的話好像觸動了她的心事,她干活兒的手不住地抖動起來,并且喃喃道:“我要去找廠長,這么點小人怎么能干車工呢?”
小錘子聽了她那像酒精棉一樣充滿了感情的話,更加感到她就是他娘了。可是她艱難地給小錘子換好了活后,又一聲不響地走了,和來時一樣,恍如春風吹過,春雨飄過;吹醒了混混沌沌的小錘子并且潤出了枝枝蔓蔓,這些枝枝蔓蔓好像感覺到了什么,但又說不清感到了什么。許久,他心中忽然溫熱滾湯起來:娘,她就是我娘!
“媽的,被拋棄的,你個老姑娘,勾引我徒弟呢!也不看看他長毛了沒有。”
忽然一聲鵝叫般的嘶喊,小錘子從那出神入化的境界中驚醒,看到他師傅在指著那個女工罵。
圍觀的人轟一聲笑了。
燕恩云抬起了頭,眼里閃著淚光,望著這些人,她忽然轉向大個兒鵝喊了一聲流氓。
“流氓?”大個兒鵝一步上前舉起了手掌:“你再說一遍,你再動一動嘴角!”
其實大個兒鵝是看上了燕恩云,并且他一看到燕恩云就像性欲發作的狗一樣沖動。無奈他就用這種方法來表現他的威風發泄他的沖動,滿足他的虛榮心……
小錘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奇怪師傅也奇怪這個女工,干嗎叫被拋棄的?他的自尊心莫名奇妙地感到受了傷害,不由跑上去擋住了燕恩云,質問他師傅:“喂!師傅,你干嗎要這樣?”
圍觀的人又轟一聲笑了。
大個兒鵝一張口沒有說出話來,難堪得變了臉形。可是在他的嘴歪到極時,一抻他的鵝頸,大腳片子一拍一拍地向外撇著脫去工服,彎起胳膊,繃起一塊塊肌肉。
小錘子嚇得后退了一步。
大個兒鵝在心里罵:小錘子,你小子剛進廠還不知深淺,我姐夫是廠長,這廠子就是我們的,我早晚要整死你!他越罵越恨,從工具箱里拿出老虎鉗子和5號鐵條,又一步邁到小錘子面前,咔一聲鉸斷了一截,咔一聲又鉸斷了一截……
小錘子不知道他這是干什么,但卻強烈地感到他身上在被鉸似的疼。燕恩云牽起小錘子的手就走,圍觀的轟一聲笑,大個兒鵝下不了臺了。
3
鐵牛的確是一臺復雜的車床。它復雜就復雜在在有些人眼里不過是一堆廢鐵,但卻被一個大集團的老板看上了。老板發現鐵牛能改造成巨無霸機器人打破吉尼斯紀錄,鐵牛的價值就直線上升。廠長國洋不由心花怒放,承諾要親自把鐵牛運到他們公司,30萬元定金就悄悄進了他的腰包。他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在他看來,這臺沒有設備檔案的鐵牛,賣了就等于廠里從來就沒有過這臺鐵牛,充其量等于打掃了一次衛生。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看來這件輕而易舉的事,竟然被一個“死人”擋住了。更使他不能理解的是,這些窮工人怎么對這些破車床這么有感情,特別是那個姓牛的,為此已經提他當主任了,他還戀著鐵牛,真是些賤骨頭。在他秘密組織人搬運牛床的時候,這個賤骨頭竟然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橫在了鐵牛前,壞了他的好事。并且這個拗種倒下后,跟著又跳出了一個破女人,終日護著鐵牛。
即將到手的錢沒了希望,已經到手的錢當然也要吐出來。國洋只得三孫子似的乞求那個大老板:“再等等,再等等,那個牛主任已經倒下了……”
牛主任是已經倒下了。可是那個破女人是什么背景,竟敢跳出來保護鐵牛!忽然,他辦公室響起敲門聲,他頓時嚇得兩腿發抖,真怕那個老板派人來要鐵牛。可是那敲門聲越來越響,他只得咬緊牙去開了門。原來是一個陌生的女工,他不由松了口氣。接著,他打量著這個女工,覺得這個女工很一般甚至是慘兮兮的,因此他那張像螃蟹蓋兒一般堅硬的臉,立即顯出了惱怒:“你有什么事?”
燕恩云看到廠長這個樣子,還真有點害怕了。
“你怎么不說話?有事到廠部辦公室去談吧。”
“不,廠長,我想和你談談。”
“和我談談?”聽口氣還挺大的,國洋一動,想:你什么級別呀?
燕恩云望著他,她那總想得到什么答案似的兩眼,閃亮了一下。
“你瞪什么瞪,走吧!”
可是燕恩云不動,此時她梗著脖子很倔強。她在思索,那么好的工廠為什么虧損癱瘓了?這時,國洋忽然一動,重新打量著燕恩云:“你叫什么?你就是那個被拋棄的吧?聽說你還挺有名的?”
燕恩云一陣臉紅。國洋得意地笑了:哈哈,你臉紅什么?怪不得人們喊你被拋棄的,你這種人早就淘汰了,還來我面前裝腔作勢!國洋想到這里,高高地昂起了頭:同志,不要好逸惡勞對社會不滿!
燕恩云被逼急了,也大聲喊起來:“不,不是我,是小錘子,小錘子畸形,太小了,干車工太危險……”
“什么?”國洋高度緊張起來:“那個小錘子我知道,你剛剛幫助牛主任壞了我的好事兒又為小錘子請愿,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燕恩云一急,張開口喊不出話了。心腦缺血!
“你這是在組織罷工,同志,不要好吃懶做,仇恨社會。”
腦血管在蠕動,在蠕動,她眼前昏黑,一件件往事便連成了一片……
村莊,遙遠的村莊。
茅屋,搖搖欲墜的茅屋。
亞林,你在哪里……
可是,廠長依然在喊叫。“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你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是最無能,最沒有好下場的。”
燕恩云感到大地開始晃動,頭皮像紙一樣薄。好像有一個尖喙鉆進了她的腦子,在吸她的腦汁,她難受得要鉆到地下……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鐵牛不能掘,它現在還在為咱門廠拉套車。如果真有一天它沒用了,我們要給它披紅戴花建立榮譽室,因為它是我們廠的工人自己創造的,它為咱們廠立下了汗馬功勞,它是咱們廠創業的見證,它是咱們廠的榮譽和驕傲,它比任何一臺機床都珍貴。鐵牛!鐵牛!要讓后人知道,我們就是憑著這種牛的精神創業的。”
燕恩云頑強地說完了這一番話,她的頭腦終于轟一聲響,向前栽去。
國洋扎煞起兩手向后退:“你,你要干什么?我報警了。”
4
廠長越想燕恩云的話越氣憤,越害怕,這哪是工人的話,她要干什么?一時間國洋緊張起來,破格任命他大舅子大個兒鵝任車間主任。大個兒鵝頭上晃著翅翎滿車間喊起來:“這兒,這兒,這排工件擺這兒。”“那兒,那兒,這個胎具搬那兒。”
“這是什么玩意兒,扔出去,扔出去,什么玩意兒。”當他來到燕恩云的車床前時,不由兩手掐住腰大喊一聲:“被拋棄的!你還沒死?”
燕恩云嚇得一抖,忙停下了車床。可是她一看是大個兒鵝,立即氣憤地扭開了臉。
大個兒鵝圍著鐵牛看了一遭后,很壞地笑了:“被拋棄的,瞧你車床底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剛打了胎啊還是來了好事?”
“侮辱人!你就這樣當主任?”
“侮辱人?你以為你還算個人嗎?快把車床底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掃干凈,少廢話。”
“不行!”燕恩云堅定地說,接著從車床底下拿出一塊方鐵:“我知道你現在是主任了,可這些東西都是胎具件,到你用的時候不論是哪一塊,它寬一點不行短一點也不行。這是創業過日子積累家底呀,怎么能一驚一乍地說扔就扔呢。”
大個兒鵝張了幾次口都沒有想出話來,干脆一甩手:“去去去,少給我來這一套,都快窮死了還擺你的臭譜。你說吧,你干不干?”
“不干!”燕恩云倔強地低下了頭。
“好!從現在起你下崗了。”大個兒鵝順手抓起一張鐵锨,伸到床子底下,向外刮那些胎具件。燕恩云撲上去抓住了锨柄:“不行,這都是我一絲一毫做出來的胎具件。”
“松手!”大個兒鵝想不到他已是大主任了,燕恩云還敢頂撞他,一抬頭又看到圍滿了人,他頓時臉紅了。可是他一咧嘴,皮笑肉不笑地揚起手喊:“哥們兒,看呀,咱們車間的老處女大白天里憋不住,亂咬人哩。”
圍觀的人轟一聲笑了。
燕恩云像被刺了一下陡然直起腰。可是她一看大個兒鵝的流氓相,忙又扭開了臉。
“哥們兒,瞧見了嗎?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大個兒鵝又向人們喊。但這一回人們沒有笑也沒有走。他臉上便刮黑風似的陰沉了,又轉向了燕恩云,舉起手一動一動地就要打:“什么?我耍流氓?我是敗家子?你這是有嘴沒牙說X話,大白天里咬人哩,怪不得我的鴨子痛呢,我打死你個破鞋。”大個兒鵝越喊越威風,掄起手向燕恩云打去。燕恩云被一掌打到一個鋼架上,額上立即流出了鮮血,模糊了她的雙眼。可是她緊緊地抓著鋼架,不讓自己
倒下……
她一生的渴望是大海把沙漠染藍。因此,她的一生都是為了別人。為了別人就是她活著的力量
燕恩云眼前的血變成了落日,她一時間像飛了起來,在向那遙遠的過去飛去:亞林,你在哪兒?我要去找你!
“小兔崽子,你這可是當上了主任!”牛主任來了。他渾身哆嗦,兩手亂摸,像要抓什么東西,最后還是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抱起了燕恩云。
“喲,老主任,瞧你疼得……”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的大個兒鵝,撫摸著麻木的手戲說道:“可惜啊,你那玩意兒已經不行了……”他正說得恣意妄為,咚!一根鐵棍捅到他的腰上。他向前撲了兩撲,一個嘴啃泥撲倒了。原來是小錘子沖了上來,小錘子手提鐵棍向大個兒鵝喊道:大個兒鵝,起來,我要和你決斗。大個兒鵝看到小錘子手里的鐵棍,嚇得哆嗦著頭都不敢抬。
5
兩個月后,小錘子輕輕地走進燕恩云的家,將一網兜水果放到了一個墻角。
這是一間俄國式的平房。房里很清涼,明亮里閃著年輪的大銅床,寧靜中含著乾坤的大漆桌子。
小錘子再次被屋中的清貧和寧靜感動了,竟然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喲,小錘子還不好意思呢!”躺在床上的燕恩云忙坐起來拍拍床:“來,小錘子來這兒坐。”
小錘子在燕恩云面前坐下。燕恩云伸出雙手捧住了小錘子的臉,輕輕地為他擦去淚水:“小錘子不哭,等一會兒姐姐給你做好吃的。”
小錘子看到床對面一個大得驚人的書櫥裝滿了書,不由一驚,兩眼生輝。“呀!這么多書。”小錘子向書櫥走去。
燕恩云說了幾句話做了幾個動作就累了,便喘著氣倚著被卷躺在了床上:“小,小錘子,你喜歡書?”
小錘子點點頭又搖搖頭。
“小錘子,你喜歡就看吧,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有好多事看不懂,書讀多了自然就會悟通。”
“當然,真想不到你讀過這么多書。怪不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小錘子,這些書不是我的……”字卡在了嗓子,像一段漫漫時光在云集。于是她眼前又出現了落日,遙遠的落日;茅屋,搖搖欲墜的茅屋;小河,茅屋門前那靜靜流過的小河……
“不是你的?這怎么會呢?瞧這些書保存得多好。”小錘子自顧挑選著。
燕恩云好似終于把那段時光咽了下去,不由舒了口氣。的確,這些書不是她的,是他的。可是他已經消失了——像大風中的一縷煙,大浪中的一粒沙似的消失了,或者像人們猜測得那樣,拋棄了她。而她,還為他一動不動地珍藏著這些書。
“呀!《永遠的等待》,這是你寫的一本書?”小錘子又抽出了一本署名燕恩云的書,轉向了燕恩云:“燕師傅,真看不出來呀。”
燕恩云臉紅了。“《月牙兒》,你看過這本書?”
小錘子搖搖頭但立即又點點頭。在燕恩云面前坐下來,講起了他小學時那個愛講故事的老師。
“小錘子,你真幸福。”
“什么?我真幸福?”
“對,在你的少年時代,有過這樣一位老師,我想你是幸福的。”
“當然。”小錘子深受啟發。他想:在我的青春時期,不是還有你嗎?可是他嘩啦啦地翻著那本書,好像心里有話說不出來。
“小錘子,你有心事?”燕恩云小心地問。小錘子的臉微微紅了:“燕師傅,我可以喊你姐姐嗎?”燕恩云先是一怔,繼而忙點頭:“當然。”小錘子又說:“不是喊你姐姐,是今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了。”燕恩云又一驚,接著眼里閃出淚光:“小錘子弟弟,這太好了。”
“姐姐。”小錘子立即喊。
“弟弟。”燕恩云立即驚喜地回答
然后兩人就靜靜地相視著擁抱在了一起。
“姐姐,這么說你是個大作家了。”
“小錘子弟弟,不敢這么說。”
“本來嘛!”小錘子離開燕恩云,兩手捧著書。
靜。有人從門前輕輕地走過。
屋還是那座清靜的屋,人還是那個沉默的人。可是小錘子忽然看到姐姐眼邊那塊明亮的傷疤,頓時焦急起來:“姐姐,我師傅是個無賴,官迷,我一定要和他決斗。”
“小錘子,不許亂來”。燕恩云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嚴肅。小錘子果然害怕了。燕恩云便重又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臉:“小錘子弟弟,你不知道我今天有了你這個弟弟有多高興。你可不要讓姐姐再失去你呀。”
“姐姐,我懂了。姐姐,世界這么大,人這么多。你終日自己不孤獨嗎?”
燕恩云微笑著搖搖頭。
“小錘子弟弟,怎么說呢,就說你師傅這個人吧,別看他耀武揚威的,其實他心里很孤獨。”
小錘子似有所悟。
“小錘子,你明白我剛才說過的話嗎?你永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你要走你的路。”
“可是,”小錘子又站起來,不停地走來走去:“姐姐以后怎么辦呢?牛床已經沒有了,終究是被他們掘走了……”
燕恩云抖動了一下。
小錘子繼續說:“姐姐留下了后遺癥,已不能自理了。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是啊,”燕恩云望著午后眩目的陽光喃喃:“這些日子我和牛主任多虧了你的照料。”
靜!沉靜的窗外很眩目。好像有很多人在走來走去,窗外傳來歌聲:
太陽在不停地旋轉,自古就不曾改變
宇宙那無邊的情懷,擁抱著我們的心愿
但愿有那么一天,大海把沙漠染藍
窗外不再眩目,窗外澄明一片,人跡絕然
兩人聽著這歌聲驚呆了,然后便久久地互相望著,兩雙手握在了一起,流出了清清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