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
那是一條普通的公路。曲折,蜿蜒。一側是山,一側是崖壁。冬季,罕有車輛通行,因為積雪無人清掃。等積雪全部化開,春天就該來了。春天,這里風會很大,可能是憋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緣故吧。公路上橫陳著一些枯枝敗葉,照例無人清掃,它們會耐心等著一場更大的風。等待著塵歸塵,土歸土,然后,一些野花就該開了。鵝黃,淡紫的多些,偶有幾叢紅和白,看上去很嬌貴,所以少。
那條普通的公路通向邊防連隊。柳綠蝶飛的時候,萌萌的遠山也就格外的蒼翠。只是那條公路實在是有點局促,萬一對面來個車,我們就很可能卡在路上。吳小強說不會,里面只有一個邊防連隊,除了給養車,根本不可能有意外。
我放下心來,眼睛望向窗外。這時吳小強搖下了車窗,陽光和微風都趁機跳了進來,感覺好久都沒聞到這么甜的空氣了,我探頭仰望了一下云朵,白的真有點耀眼呢。見我舉頭張望,吳小強轉一下頭說,快了,還有6公里。
后來有許多無聊的時光,我都在努力回想吳小強說的6公里,竟怎么都回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說完這話時突然的一個急剎,我的身體一下子撲向了前方。
我一眼看見了,等在我前方的營盤。
一座很小的營盤。也許因為人少而有一點冷清。讓人感覺喜悅的是那一片片的蒲公英,它們從灰色的石板下一棵棵地鉆出來,小心而謹慎,熱烈而謙卑。小小的花蕾迎風搖曳,使這寂靜的營盤多了幾分土生土長的味道。一個瘦高個的兵估計是班長,他“嘟”的一聲吹響了集合哨。悠長的哨音劃過空氣和云層,劃過眼前的操場和操場上滾動的碎銀。作為一個老兵,我深知這一聲悠長的集合哨意味著什么。我感覺我的右眼皮“突”地跳了一下,緊接著心口也“怦怦”地跳起來。雖然只有兩個人跑出來列隊,但報數的聲音特別嘹亮,干脆。然后是班長立定敬禮報告,首長同志,哨所4名戰士,一人站哨,其余3名全部到齊,請首長指示。我慌亂得臉都紅了,不管我怎么擺手說,我不是首長。班長都一動不動,其他兩個兵也一動不動,好像不等到首長口令,他們就要一直那樣站下去,直到站成一尊不朽的雕像。
對戰士骨子里的執拗,我是領教過的。想起以前跟首長下部隊的情形,趕緊照貓畫虎,總算解了燃眉之困。沒了報告時的慌亂,我也就慢慢從容了起來。我注意到門口一側的宣傳欄,他們受表彰的照片,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多么年輕和帥氣啊。班長卻老實地說,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感動于班長的樸實,就又貼近了看,照片上的年代的確有些久遠了,戰士們穿的還是20世紀70年代的軍裝。不過,領口處那兩塊紅依然耀眼。我問班長是哪里人,還有其他幾名戰士的老家,班長說了一個地名,我竟記不得了,只記得他說他是第6年兵,另外幾個都是3年多點,還是新兵。他們從當兵還沒回過家。我說父母有來過嗎,他說沒有哩,這里一到冬天就大雪封山,而夏秋季父母有忙不完的農活,時間就錯過了。我調侃說6年兵,在老家是不該有對象了?他“嗯嗯”著說,是處了一個,原準備這個暑假要來看他的。我“哦哦”著,想著一對熱戀的人,脫口說,那電話里是不是有嘮不完的話呀?班長有一點窘地撓撓頭說,沒,電話,我們都,寫信哩。隨后,班長又帶一點靦腆地說,年前,我們把信紙都寫完了,給連長說,等開春了團里給養車上來,給我們多備些。我的臉突然紅了一下,我想我都好多年不寫信了,現在可能都不會提筆了。有事了,打個電話或發條微信。一天把自己過得緊緊張張忙忙碌碌,想班長他們雖然駐地偏遠,單調些,寂寞些,但他們內心還保留著一份浪漫的詩意,真是讓人羨慕呢。見班長一步不落地跟著我,不時地扭著手,似乎還有一肚子話想說,又不知從哪開始說。我想著他趴在桌前給對象專心寫信的樣子,那個樣子該多么美好,猛然記起我背包里正好帶著一沓稿紙,準備采訪時用的,不如留給他們先寫家信吧。我就沖車里的吳小強大聲喊,想讓吳小強把背包給我送過來。
吳小強聽見我的喊聲,轉過頭說,首長,還有2公里。
看著開車的吳小強,我一臉的驚異。我又瞅一眼窗外,五月的邊防,涼風習習,上午的陽光一點都不耀眼,一排一排茂密的林帶刷刷地閃過車窗,像一排排列隊整齊的哨兵,生機勃勃地與我們擦肩而過。
看著吳小強手握方向盤,專心致志駛向前方的背影,我怎么覺得有點恍惚呢。
吳小強歉意地說,首長,剛才車子路過一號哨位,我本想叫您下車,看您睡著了就沒驚動您。
我愣愣地聽著吳小強一邊開車一邊自顧自地說著。
聽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吳小強說的一號哨位。
47年前的春天的某一個下午。靠近龍王廟一側的林帶發生火災。連隊立即兵分兩路上山撲火。其中一路是班長貴才帶的救火分隊。貴才是老兵,做事沉穩,深得連長器重。雖然人長得精瘦,但骨子里,卻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呢。每年的訓練比武,貴才幾乎都是頭幾名的得主。
撲火工作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火勢漸弱。連長找到貴才。見貴才的軍裝被山火燒得糊了半片的,一只胳膊的衣服袖子只剩半邊,像天女散花。臉上,手上都似糊了機油,皴黑皴黑的。只一雙眼睛賊亮著,一張嘴,滿口牙也還白著。連長喘著粗氣說,咋樣了?貴才說,差不多了。連長說,小心風向,留點神!貴才“嗯嗯”著,把連長剛才說的話依次傳達給兄弟們。
火魔累了。人也都疲乏得夠嗆。一戰就是十幾個小時呢。
貴才抽抽鼻子說,好像哪里還埋著一點暗火。有人說,班長,快看3號界碑的地方好像不大對勁哩。
往3號界碑移動的當口兒,一股熱浪猛然撲臉。貴才說不好,你們快調整方向繞到背面去打火。
貴才舉頭判斷著可能到來的又一輪火情,核計該怎樣截住它們。此時風向明顯逆轉,暗火突然間地亮成了片,奔著貴才的想法就要忽地跑過來了。貴才推開身邊的兩個,喊著快躲。誰知被貴才推走的兩個又轉回來,和貴才一起迎頭攔火。
到第3天頭上清理火場時,犧牲的除了貴才,還有貴才班里的3名兄弟。
連長跪在地上,抱起這個又抱起那個,除了撲簌簌的眼淚,人都不會哭了。
烈士碑矗立起來的那天,連長點燃一根煙,又點燃了一根,一共點了四根煙,每個墓碑前都插了一支。
到了貴才這,連長嘩嘩地淌著淚,說,你個傻小子,明年這個時候就該娶媳婦了。你個壞蛋蛋,沒給班里兄弟做好樣子。他們都還沒對上象哩。
看我哭得稀里嘩啦的,吳小強把擱在前座上的紙巾盒遞給了我。
吳小強說,那會兒急剎車,是不把您嚇一跳?光顧說話,差一點就開過去了呢。
我又專注地支楞起耳朵。
吳小強說,四烈士陵墓建成后,這兒就成了連里的一號哨位。每次送給養的車上來,連長事先都會打電話叮囑,路過一號哨位,別忘停車給老班長他們敬根煙,說說話。四十多年就這么過來了,連長都換多少茬了,可一任一任的連長都還像第一任連長這么叮囑著。慢慢地,團里不管來過沒來過的司機都知道一號哨位。也都知道,到一號哨位的規矩。即使忘了敬煙,也要鳴下笛以示心里的敬意。有一回趕上清明,一個愣頭青忘了敬煙,也忘了鳴笛,著急忙慌地從一號哨位開過去了。沒跑多遠,車咯噔一下就停住了。怎么都打不著火,下車檢查了半天也沒查出毛病。只好給帶他的班長打電話,班長聽明白了行車經過,告訴他,車子沒毛病,是人出了毛病。囑咐他回到一號哨位去給老班長敬個禮。怪事兒不?給老班長敬完禮,車就啟動了。
我已經聽不清吳小強在說什么了??傆X得我的腦子有點懵,我極力回想著剛才遇見的那個營盤和營盤里整隊報告的那個老兵。
今天真好像有一點怪呢。到底哪里怪,我一時又說不清楚。
吳小強見我沒動靜,瞅一眼后視鏡,說,首長,我們要去的連隊就在前邊了。
我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一把抓過了背包。伸手探到里面,一探就探到了內里的稿紙,摸上去光滑,綿軟,有著沙沙的質感,似乎還一種溫度和期待潛藏其間。我用指尖摩挲了兩遍,突然撒了手。我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了。
我聽見吳小強說,首長,到了。
我緊緊抓著背包,說,不,我不想下車。
曬衣場上有風在吹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曬衣場上來的。那個曬衣場有半個籃球場大。那個曬衣場想必是經過了美學設計,讓人想起一架一架向陽生長的葡萄藤,一片片翠綠相生相長,風吹過葉片,雨珠打過葉片,發出天籟一般的聲響。美妙,就那么結下了它的果實。
想起我在機關連隊那會兒,我們沒有這樣規模的曬衣場,不過是一根橫穿的鐵絲,曲曲彎彎的,一頭繞在樓后面的一根木頭樁上,另一頭繞在另一根木頭樁上。那個年代,除了操課和學習,其他的生活瑣事好像都不是個事兒。那兩根榆木做的樁就那么風里雨里地站著,即使站上千年之久也還是那一根木樁。掛在其上的物件就說不準了,有時不定一股什么風,吹著吹著就吹出了故事。
掛上去的衣服如果水淋淋的,形狀也七扭八扭,多半是毛毛糙糙的男兵干的活兒。女兵曬上去的衣服都扭得很干,抻得很平展,曬干了也會保持著一種氣質。分在機關的男兵腦子活,會來事兒,混得熟了,女兵就會幫他們洗衣服。經女兵洗過扭過抻過的衣服就有了一種精氣神。風吹著它們,陽光拍打著它們,偶爾還會有一兩個人的目光遠遠從它們身邊經過,世界的內在也就有了某種極微細的綻放。
邊防連隊一般很少編配女兵。除了文工團慰問演出,到邊防連隊的可能就是連長或指導員的家屬了,不過也不全是這樣。偶爾也有女作家什么的會去邊防體驗生活。那年,就有一位女作家去了邊防連隊。作家很年輕還沒有對象。體驗生活的作家喜歡上了邊防連隊的連長。問題是連長有了女朋友。這讓作家很痛苦,連長也很尷尬。后來,作家哭著離開連隊,走時剪斷了自己的頭發。連長對著作家留下的頭發,發了會兒呆,就讓通信員把那縷頭發埋在了連隊對面的山坡上。連長注意到太陽每天都會第一個經過那個小山坡,那個小山坡每到春天都會花朵繁簇,欣欣向榮。后來,作家和連長有沒有保持著友誼就不知道了。老去的時光每天都在濾掉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
每一個人在他年輕的時候或許都有著一個難以釋懷的心結,想起“云淡風輕近午前,傍花隨柳過前川”,我都會堅定地對自己笑一笑說,決不多事。
可是,晌午經過連隊的曬衣場,曾告訴自己決不多事的心竟生出了那么多牽掛。
晚飯的時間終于到來了。我以為曬衣場上那個女孩也會如我一樣出現在飯堂。但是沒有。連部的餐桌除了指導員沒來吃飯,其他人都在。指導員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平常有他在,吃飯的氣氛就會很放松。不知道指導員為什么沒來吃晚飯。指導員不來吃晚飯,那頓飯就顯得很沉悶。我是個話少的人,何況我又是個客人,不該我關心的我從不愿多嘴。副連長起身盛了一碗蛋花湯,給連長和我也分別盛了一碗。我發現給連長盛湯時,副連長盛得小心翼翼。兩人還心情復雜地對視了那么一眼。各班餐桌都陸續起身收拾餐具,我們這一桌也默默地吃完了。我突然覺得,吃飯就該是這個樣子,何苦要找出許多廢話來說呢。
從飯堂出來,仰頭看看天色,北極的夜幕總是比別處遲上許多。我裝作吃飽喝足的樣子和連長他們擺手道別,然后慢慢拐上中午走過的那條小道。那條小毛毛道通往連隊的曬衣場。漸次幽暗的天光灑在腳上,每走一步,都似帶出了夜的靈魂。
曬衣場已經空空蕩蕩了。曬在那里的被子,迷彩,襪子,毛巾,短褲之類都被夜晚悉數收走。下午看見的那個女孩也不在那里了。那個大眼睛女孩,一看就是江南水鄉的女子,即使在干燥的北方,她臉上的皮膚也汪著江南的記憶。
她看到有人走過就把頭低下了。地上有一堆茂密的青草,她專注地看著地上的青草,仿佛要從青草中看出別的什么來。她那么安靜,安靜得有點讓人不敢喘氣,更不要說打擾她了。
我趕緊走開了一點。距離也許會消除人內心的緊張。
風吹過來了。風又吹過去了。我遠遠瞥見那個大眼睛女孩抬起了她的目光。她水汪汪的目光專注在眼前的衣架上。風中悠蕩著男人的一件黑襯衫,也悠蕩著女人的一件白襯衫。兩件襯衫配在一起,看上去那么和諧,風輕輕地蕩著它們,像地老天荒的兩個人蕩在秋千上。歲月被鍍上了青春的光澤。蕩著蕩著,風就把它們扭在了一起,有時是衣領,有時是衣袖,有時是兩件衣服的下擺。她看著它們在風中玩耍,眉眼里竟有了笑。
沒有風的時候,世界就好像停頓了下來。女孩的神情也跟著停頓了下來。像有一枚指針突然間卡在了那兒,許多往事開始變得遙遠和模糊。怎么回事?這是一枚指針對另一枚指針發出的詢問。但沒有人站出來回答。也許只有時間能慢慢解開謎團。
風和風中飄蕩的故事都安靜下來了。我默默地轉身往回走著,可思緒好像還停在空蕩蕩的曬衣場上,直到它被越來越遠的腳步留在了那個夜晚。
那是一本漫畫冊。我在女孩白天坐過的位置撿的。
宿舍的燈光有一點暗。但不妨礙漫畫中的男孩為女孩講述關于青春的故事。
每一幅漫畫都讓人感受到世界的浪漫,盡管殘酷有時像一把小刀會不時地劃傷些什么。
故事好像是在相遇的旅途開始。男孩在北方,女孩在南方。那個女孩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其實,青春的旅途只要有一次那樣的相遇,就很富足了。何況到來的不只是相遇。
我看到漫畫中的女孩嫁到了北方。盡管女孩全家都不看好這樣的距離。但女孩不怕遙遠,她表現得很堅定。
漫畫中的男孩帥帥的,戴著一頂草綠色的鋼盔。男孩說,好多好多的夜晚,我都不能陪你,你,會不會怕?
女孩撲閃著長長的睫毛說,不怕。
漫畫中的男孩說,一年之中,我可能只有一次假期,你,女孩把手指豎在男孩的唇上,男孩沒有說下去。
男孩說,在每一個你需要我陪伴的日子,比如孕期,待產或者生病,我可能都不在你身邊。女孩竟有點嗔怪地說,我真的不怕呢。
果真,相戀的日子少有陪伴?;楹蟮娜兆?,少有陪伴。那以后的許多許多日子,都少有陪伴。在每一個沒有陪伴的日子,男孩都給女孩枕邊安放了一朵含苞的藍色玫瑰。
軍人的愛情更多的都是在電話中孕育和生長。但電話中的愛情依舊濃烈。
后來,女孩做了母親。
后來,女孩在月子里突然患上了一種失眠癥。失眠的結果就是越來越記不住眼前的人和事。
漫畫中的男孩不知道失眠的痛苦,也許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盡管連隊離縣城的家屬院不足20公里。
后來,他把她接到了連隊。想多一點時間照顧她康復??墒牵谶B隊一忙就忙到了熄燈。他雖然在她眼前,她好像仍是一個人。她的癥狀越來越重。連隊的兄弟們都急在心里,想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盡力做好,好讓他騰出心神給她??捎行诱娴牟荒芊謸?。
她每天越來越長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醫生說,這種病拖久了,慢慢的你就走不進她的心了。他聽得心里咯噔一下,轉身去擦眼睛里不小心溢出的淚水。
漫畫中,他牽著她的手出來??粗?,笑的還像從前一樣那么大聲。以為這樣就能喚起她的回應,可她的大眼睛卻專注地看著別處。別處,那一簇簇翠綠的草,是她喜歡的樣子。他拍拍她的臉,心卻撕裂般地感知到醫生說的錯過,已經越來越近地在敲擊他的心房。他用力抱住她,抱得那么緊,緊得連心臟都發出怦怦的回聲。
有時她會注意到這樣的擁抱,就沖著什么地方笑一笑。他就開心地親那么一下,覺得冰塊消融的春天,也許不會像醫生說的那么遙遠。
那些漫畫是他每天臨睡前,一頁一頁畫上去的,他想她在每一個醒來的早晨,會看到它們。說不定,沿著曾經走失的旅途,某一天,她就會慢慢回來了。
翻到最后一頁空白,只有一行小楷:我叫風雨,你叫彩虹。
夜晚的北極,天空還透著些許的光亮。我沒有推開窗子仰望,所以不確定那光亮是不是來自每一顆星星。我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清咖,把淚濕的眼睛埋在那氤氳的香氣里。那是我在邊防停留的最后一個夜晚。那晚幾乎沒有睡意。月亮已經升得很高,照著邊防的安寧,也照著許多許多人恬睡的夢境。而這樣的夜晚,只是一個尋常的邊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