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

[一]

十歲的小武走進爺爺家的老院子。爺爺正坐在輪椅上，稍抬起眼睛，望見小武，微微點了點頭。

“爺爺！我來看您了！”小武大喊。爺爺的耳朵有些聽不見了，他要慢慢大聲說出每個字。

“好，好……”爺爺喝了口熱茶，瞇眼望著漸漸長大的外孫，道，“小武，你替爺爺去辦件事。”

“爺爺，您說。”

“你替我去北邊的山頭，那里有個山洞。到了山洞后，你把這枚銅錢扔進去，會有一只巨大的蛟從山洞中爬出來。你不要害怕那蛟，那是一只好蛟，看起來比一般的蛇要大上許多。它吃盡了修行的苦頭，只為化龍。我要你為它封正，助它化龍。”

“什么叫化龍？”小武不解。

“天地之間，以龍、鳳為尊，龍族乃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數量也極其稀少。龍死后，或沉于江湖，或寂于山海。龍雖已死亡，其生前所擁有的強大精魂并未滅，緩慢地散入山林與湖泊之間。世間水族或能吸食這部分精魂，便將脫胎換骨，如同龍一般蛻去外殼，化作長蛇狀的幼蛟，活在山野之間。它們看起來只比普通的蛇要大，卻與普通的蛇完全不同。蛟畢生的使命，就是化龍。”

“我怎么能幫助蛟……封正又是什么？”小武抓著腦袋。

“蛟欲化龍，除了要修行千年外，還需要經歷最后一個考驗，就是選擇一位凡人，為它封正。這位被蛟選來封正的欽定之人，必須在蛟騰空的瞬間，大聲說出‘真是一條呼風喚雨的巨龍！那蛟才能真正化龍。若是凡人說出‘真是一條大蛇啊！那蛟千年所受的修行之苦也就一筆勾銷，只能打回原形，回到陰暗的水底，變回普通的水族。”

“為什么會這樣……它吃了那么多苦，只因為凡人的一句話，就要被打回原形？”小武吃驚。

爺爺嘆了口氣：“六十年前，我還是個和你一樣大的小孩。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出于貪玩，爬上北山，在差些掉進懸崖的時候，被那只巨大的蛟所救。為了報恩，我答應那只已經快修煉成功的蛟，一定在七天后為它封正。七天后，當我再次爬上山，忽然下了一場大雪。我在風雪中暈倒了，錯過了給蛟封正的時機。前些天，我又夢見了那只蛟，它說，它一直在等我為它封正。可現在的我…… ”

爺爺嘆了口氣，低頭望著輪椅上的雙腿。小武走上前，蹲下身，輕輕撫摸著爺爺的雙腿，道：“爺爺，我會幫助它封正，完成你與它的約定。”

“蛟的敵人很多，他們可能隨時出現在路上，阻止你為它封正。此去艱險，你要小心。”

[二]

山上的天氣比平原要冷許多，北風呼嘯。小武瑟瑟發抖，舉步維艱，但還是一步一個腳印，仰望山頂的方向，前行，再前行。

爺爺所說的洞口近在咫尺，小武只要再爬過一個土坡，就能到達。就在這時，一只渾身浸染黑氣的巨蛇出現在小武面前。

“這不是你們人類來的地方！快滾下山去！”巨蛇狂吼一聲，掀起飛沙走石。小武后退一步，瞇著眼睛，腳用力抓地，口里還是嗆了許多飛沙。

“你是爺爺說的那只蛟嗎？我叫小武，我是來給你封正的！”小武在風沙中大喊。

“人類的誓言不可相信！人類都是披著一副溫和皮囊的惡魔！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類！”蛟狂吼一聲，頭頂瞬間烏云密布，大而密集的雨點落下來。一時間，天地肅殺一片。

“我真的是來給你封正的！爺爺當年的誓言，由我來完成！”小武誠懇道。

“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小滑頭的孫子？當年我在月圓之夜的山頂一直等他，最后他卻沒有來，我也失去了第一次封正的機會。第二回，我又相信了一個來自南方的旅人，他說要為我在新一年的月圓之夜封正，助我成龍。我居然信了他的鬼話——在月圓之夜那天，他帶著一幫人來捕殺我！”蛟在說到這段往事時，雙眼瞬間變得猩紅。

“他們為什么要捕殺你？”小武忽然想抱抱這浸染在黑氣中的蛟。

“這群人打算殺了我，回去熬蛇羹！我鬼使神差地相信了那個南方人，居然忘記了他們什么都吃，又怎么會錯過我這只養了千年的蛇！人類，沒有一個好東西！”

“爺爺和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爺爺沒能完成為你封正的約定，后悔了一輩子。這些年，他總是夢見你，也一直沒有忘記為你封正的約定。現在我長大了，我一定會為你成功封正！”小武信誓旦旦，仰望著頭頂的巨蛇。

巨蛇似是被少年的話語打動，怔了片刻，發出幾聲干澀的冷笑，兇惡的目光緩和了許多。它俯身對小武說：“晚了，我身體里的魔氣已經快把我吞噬。如今，已經沒有嫉妒我的敵人阻止我成龍。因為我成龍最大的敵人，不是別的妖怪，而是我自己。我的心魔已經被仇恨占據。我憎恨你的爺爺，憎恨那個想把我燉成蛇羹的南方人，憎恨這世上所有的人類！想要為我這樣一個被魔氣浸染的蛟封正，必須在今年冬天的月圓之夜爬到北山山頂的那座化龍塔的塔頂，在月光正好照射到塔頂圓形水池中央的瞬間，大聲喊出封正的咒語，我才能擺脫魔氣的侵擾，飛天成龍。否則，我這輩子都將墮落無邊黑暗，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難道我要把命運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你這個小鬼身上？”

“也許你不相信人類，但是請你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履行我家族的諾言。無論有多少艱險，我也不會放棄。”小武走上前，一臉嚴肅地張開雙臂，抱住蛟，好像它不是一只可怕的妖怪，而只是一個被人欺負的孩子，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蛟的身體柔軟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從未有人類這樣無所顧忌地擁抱它。

“如果你失敗了，我不僅永遠無法成龍，這身修為也會一筆勾銷，我又將回到那陰暗的水底，變回那只默默無聞的小蛇，在陰冷的地底等待死亡，一無所有，一無是處。”蛟認真注視著小武。

“你愿意相信我嗎？”小武并不回避它的審視。

“你有一雙和你爺爺一樣的眼睛。”蛟轉過身，落回地下，旋即消失在山洞中。

“七天之后，是個下雪的月圓之夜。午夜之前，來到山頂的化龍塔！我等你。”

從山洞中傳出蛟低沉的嗓音，小武緊握拳頭，他知道，他絕對不能失敗。為了爺爺的誓言，也為了自己的榮譽，更為了那只寂寞許久、需要擁抱的蛟。

[三]

七天后，天氣驟冷，天空飄下雪花。天蒙蒙亮時，小武打開門，山野之間已經白茫茫一片，雪山和化龍塔都消失不見。

小武輕手輕腳地走出門，以免被家人發現。他歷經艱險，從黎明走到黃昏，徒步走上雪山，來到化龍塔塔頂，深吸一口氣，打開落滿塵埃的木門。一時間，大片刺眼的金光涌入小武的眼睛。

金光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浮現在眼前，他微合雙眼，好像一直在等待著小武的到來。

“我是這座化龍塔的守護者，也是一位預言家。迷途的孩子啊，讓我來為你揭開命運的迷霧。你不能為它封正，你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老者不怒自威，用一種鬼魅的語調對小武說。

“我不害怕。”小武正色道。

“在你為它封正成功的瞬間，蛟在騰空化龍的瞬間，會撼動周遭的一切，蛟卷起的狂風將會把你打落這塔頂，讓你從一層層階梯滾落下去。你的余生將會在輪椅上度過，一無所有，一無是處。這里有兩扇并排的門，走進左邊那扇門，你能回到家里那個溫暖的小房間。走進右邊那扇門，你可以為那只蛟封正，同時，你也會失去你的雙腿。”老者睜開雙眼，直直地望著小武。

小武忽然想起了家里溫暖的炭火，媽媽此時應該已經張羅了一桌飯菜等著他。他望著左邊那扇門，似乎已經感覺到了炭火的溫度和烤雞的香味。此時，他已歷經許久的風雪。雖然只離開了一天，長途跋涉后，卻覺得離家已經一個世紀。預言家告訴他，只要上前一步，就能回到那個溫暖的壁爐旁邊，再也沒有風雪可以傷害他。

回家吧！內心有個怯懦的聲音開始呼喊。

回到屬于你的地方。面對你自己的內心吧，你并沒有那么想幫助那條龍，只不過是想通過幫助那條龍來證明自己。

前路太危險了，放下你的虛榮心，回到你的家人身邊。你不能在以后幾十年的人生里，就當一個受人嘲笑的瘸子。

小武閉上眼，握緊拳頭，一步步往前走，走向屬于他的命運之門。

他在耀眼的光暈里，抬頭望著兩扇并排的木門。他張開握緊的拳頭，打開其中的一扇門。一瞬間，四周的光亮全都消失了，塔頂又恢復了一片晦暗的景象。光暈褪去了，老者也消失了，那只巨蛟就盤旋在門后中央的石盤上，望著小武。

[四]

蛟的眼中閃著淚水。

小武走向它，仰頭望著頭頂圓圓的月亮。此刻，月亮正好移動到塔頂圓形水池的中央。

“你不后悔嗎？”蛟問道。

小武撫摸著蛟的鱗片，堅定道：“沒有時間了！你等了幾千年，就等這最后的時刻了。該是化身成龍的時候了！”

蛟微微頷首，騰空而起，沖出塔頂的桎梏，飛向當空的皓月，似已化身成那古老壁畫上的上古神獸。

小武舉起雙手，放在嘴巴旁，仰頭呼喊：“好大一條龍啊！”

就在他喊出咒語的瞬間，巨蛟在空中一個轉身，飛上更高的夜空。周遭一切果然如老者所言，悉數崩裂。小武從高塔上墜下，睜大雙眼，仰望夜空——

雪已停，天空一片晴朗，萬里烏云退散，繁星閃現，比任何一個晴天的夜晚都要明亮，銀河璀璨，恰似神跡。地面上的人紛紛抬頭，許久未看到這樣美麗的星空。

巨蛟的鱗片在璀璨的銀河中紛紛退散，化作金色的龍鱗。它周身的星光如同燦爛蓮花同時綻放。它在銀河之中翱翔，劃出屬于自己的光軌。

巨龍飛身直下，接起就要落地的小武，再騰空而上，帶小武遨游于天地山川之上。巨龍的氣勢恍若神祇，猶如王者。

“我叫玄冥。我背上有一片松動的龍鱗，是我贈予你的信物。此乃寒冰之契，地久天長，不忘此恩。手持龍鱗，無論你于何時何地召喚，我定將趕到，為你赴湯蹈火，哪怕你想在這神州大地自立為王，我也全力以赴。”玄冥叮囑。

“我只有一個愿望。”小武貼著玄冥道。

“在所不辭。”玄冥回答。

“帶我爺爺飛起來一次吧。我不想再讓他坐輪椅了，我想讓他從高處看看世界。”小武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玄冥怔住了，這么多年后，它發現，也許人類并沒有那么無情。

人生就是一次漫長的修行，許多考驗的過程都是痛苦的，如同蛟化龍，唯一盼望的，就是最后渡劫成功、飛身成龍的那一天。而守望與回報，才是這天地間所有生靈能夠堅持下去的、最真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