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艷
摘 要:盧芹齋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為數不多的經營跨國文物的古董商之一,活躍在北京、上海、巴黎和紐約的藝術交易品市場上長達半個多世紀,將數量巨大的中國文物運往西方,在中國文物外流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影響。他與美國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最重要的中國文物收藏家查爾斯·朗·佛利爾之間不到三年的交往,是美國收藏中國文物史的重要章節。在此期間,佛利爾本人或通過朋友購自盧芹齋的中國藝術品,是1923年向公眾開放的佛利爾美術館(現名佛利爾與賽克勒美術館)中國藝術收藏的重要組成部分。文章主要利用美國佛利爾與賽克勒美術館的檔案資料,對1915—1916年間盧芹齋與佛利爾的交往事跡進行了一次梳理。文章通過例示盧芹齋賣國求榮、卑躬屈膝的品行,揭示近代中國文物外流過程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內因。
關鍵詞:盧芹齋;佛利爾;文物;書畫;收藏
1 盧芹齋與佛利爾
盧芹齋(1881—1957)(圖1)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最大的跨國文物古董商之一,活躍在北京、上海、巴黎和紐約的藝術品交易市場上長達半個世紀,將數量巨大的中國文物販運至西方。盧芹齋原名盧煥文,1881年2月1日出生于浙江湖州塘甸村盧家兜,父母早亡,幼年被遠房堂叔收養,未及成年便到距離家鄉三十多千米有一河之隔的南潯做工。盧煥文在南潯張家做仆人,初在廚房打雜,后被選為二少爺隨從。這個二少爺,即是后來的國民黨元老張靜江(1877—1950)。1902年,25歲的張靜江獲得中國駐法國公使參贊的職務,而比張靜江小三歲的盧芹齋,亦得以跟隨張靜江赴法。這一際遇,對張靜江而言具有重大意義,他在途中認識孫中山先生,并一生投身革命。而對于盧煥文來說,這更是人生的重大轉折,他開始在張靜江開辦的通運公司里做職員,學習經營中國特產。六年之后,盧煥文從張靜江的通運公司脫離出來,自己在巴黎新開來遠公司,專門販賣最賺錢的古董。隨著來遠在北京、上海、西安、紐約分公司的陸續開張,自己也摒棄普通的“盧煥文”,成為“盧芹齋”,英文譯為Loo Ching Tsai①,縮寫為C.T.Loo。此后約半個世紀,盧芹齋輾轉世界各地,搜羅和販賣古董,通過巴黎、紐約等地的古玩店,將數量巨大的中國文物盜賣至歐美,包括中國史上最偉大的杰作之一——昭陵六駿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并編寫文物圖錄四十余冊。直到新中國成立,頒布法律禁止出口珍貴文物,嚴厲打擊文物走私,并查封了盧芹齋在上海分公司,盧芹齋才宣布退休。他一生將超過50萬件中國文物販運出國,被公認為是中國文物外流史上繞不開的一個人。
查爾斯·朗·佛利爾(1856年2月25日—1919年9月25日)(圖2),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美國最重要的中國文物收藏家,出生于紐約州金斯頓市。14歲輟學,先是在水泥廠打工,后來到了底特律,逐漸成為美國車廂與制造公司的高管,該公司是一家制造美國火車車廂的全能制造商。1900年,在他46歲退休后,他的余生全都獻給了收藏事業。佛利爾未婚,沒有直系后裔,1905年在美國還沒有一家藝術博物館的時候,佛利爾提出將自己約2000件珍藏捐贈給史密森尼學會,獻給美國人民,并資助博物館建設。他的捐贈得到了以總統西奧多·羅斯福為代表的美國社會的支持和歡迎。不久,以佛利爾名字命名的佛利爾美術館開始了籌備建設。為充實博物館的藏品,佛利爾加快了征集藏品的步伐,到佛利爾1919年去世,他的藏品數量已從1905年的2000余件增長到15434件。在所有的藝術品門類中,佛利爾對遠東更是情有獨鐘。在那個交通極為不便的年代,他曾在1985年、1907年、1909年和1910年四次前往東亞。由于患有嚴重的神經弱癥,最后一次從中國返回美國底特律之后,佛利爾開始長期居住在紐約。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紐約成了亞洲藝術品的主要市場,歐洲的古董商紛紛到紐約開辟新的市場,而盧芹齋正是他們中間最活躍的人之一。
下面,筆者就根據佛利爾與賽克勒美術館檔案館中的日記、信函和購買記錄等資料,來探究二人的交往,以此探究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中國藝術品大量流向美國的一些變化和特點。
2 初次相識
1914年7月,盧芹齋沿西伯利亞鐵路,到中國尋找貨源。當他到達北京時,得知由于歐戰爆發,鐵路遭到封鎖,他只得繞道美國,再返回歐洲。這也正符合盧芹齋到美國探勘市場行情的想法。在盧1914年10月21日寫給合伙人吳啟周的信中提到:
“……現戰事以來英法美市場均未見佳……故弟擬明年至美抖銷,行止尚難裁決,惟望戰禍平后,想美市較英法稍佳,不得不前往一試。”①
12月,盧芹齋抵達紐約,將自己在巴黎無法售出的8尊響堂山石雕像照片帶去紐約,順利銷售了其中3尊。相對于美國市場的活躍,此時歐洲由于戰爭的原因,市場十分蕭條。藝術品中心從巴黎轉移到了紐約,盧芹齋很快做出反應,1915年1月盧芹齋從美國返回法國。同年3月,來遠公司紐約分店便已經開業,店名“Loo & Co”。而他與佛利爾短暫的交往,也正式開始。
在1915年的舊金山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佛利爾第一次遇見巴黎的盧先生”②。根據佛利爾的日記:1915年4月29日,佛利爾和龐贊臣、盧芹齋在舊金山費爾蒙特酒店看龐元濟的書畫。第二天他們共進午餐,佛利爾以16500美元購買了其中的13幅,其中2幅是幫尤金·梅爾夫婦購買。龐贊臣和盧芹齋將剩余的畫作帶回紐約之后,梅爾再支付了10000美元購買了另外的2幅李山和李公麟的手卷③。
這與佛利爾與賽克勒檔案館的一份購買記錄吻合,1915年5月5日,佛利爾將16500美元打入了上海的來遠公司賬戶,這清楚地表明:1915年4月,佛利爾在舊金山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期間在盧芹齋處購得的龐元濟書畫,其中佛利爾收藏11幅,另外2幅由佛利爾的朋友,大金融家尤金和艾格尼斯·梅爾夫婦(Eugene&Agnes; Meyer)收藏。龐元濟(1964—1949),字萊臣,號虛齋,浙江南潯人,被譽為“全世界最負盛名的中國書畫收藏家”,與張伯駒并稱“南龐北張”。佛利爾與龐元濟相識于上海,佛利爾與賽克勒檔案館保存了兩人自1912年至1919年佛利爾去世之前的通信記錄,可以從中看出兩人保持著長期的友誼。為參加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龐元濟從自己的書畫收藏中挑選了78幅作品編撰了一本《中華歷代名畫記》④,由其堂弟龐贊臣和盧芹齋帶著參展,這從1915年6月28日,龐元濟給佛利爾寫的信可與之印證:
“我的堂弟,前些日帶著我的藏畫到貴國參展,我當時很擔心你會笑話這些藏品不精。但是你對他十分善意的關照和教導,更加深了我們的多年來的異地友情……”①
從中可知盧芹齋是龐元濟書畫的代理人,這也確是目前可知盧芹齋與佛利爾的第一次生意上的往來。此時的盧芹齋初到美國,人地兩生,以做代理人的方式進入美國市場。而第一筆生意的成功,助他認識了收藏大家佛利爾。
3 頻繁購買
1915年至1919年佛利爾去世前的四年是佛利爾收藏的高峰期,在佛利爾捐贈給佛利爾美術館的3404件中國藝術品中,有1609件是在1915年至1919年入藏的②,而其中購自盧芹齋約150件。然而,1916年12月,佛利爾以盧芹齋做生意不講誠信為由,斷絕了與他的一切商務往來。可見兩人生意上交往的時間約兩年,而在這短短的時間里,盧芹齋與佛利爾保持了密切的聯系和商務往來。
盧芹齋與佛利爾的交往,反映了當時的國際和國內背景以及盧芹齋與佛利爾各自的訴求。從世界范圍來講,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法國乃至整個歐洲市場蕭條,而美國經濟持續繁榮,盧芹齋敏銳地將生意的重心遷至紐約。從中國國內來看,辛亥革命爆發,推翻了幾千年的封建王朝,封建貴族急于變賣祖宗遺物以維持生計。另外,缺乏有力統治的社會讓盧芹齋之流盜掘、偷運國家遺產,謀求私欲變得肆無忌憚。一個為了自己捐贈的博物館大量購買,一個為了謀求利益極力推銷,構成了盧芹齋與佛利爾生意交往過程中短暫的蜜月期。如1915年12月,盧芹齋的紐約來遠分公司將一組青銅器和玉器以50萬法郎的價格通過尤金·梅爾出售給佛利爾。50萬法郎,折合約11萬美元,這在當時是一筆數額巨大的交易。這次交易奠定了盧芹齋在美國的事業基礎。盧芹齋趁熱打鐵,在兩個月后,1916年2月15日,又成功地向佛利爾銷售了23件玉器和1件青銅器。佛利爾是美國最早大規模收藏中國古玉器的人,這得益于他早年多次游歷中國,在與中國文人交往中窺得玉器在中國文化體系中的重要意義,也得益于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和高層管理者,佛利爾具有的敏銳商業嗅覺和全球眼光。當時的整個西方,追捧的是價格高昂的清三代瓷器,“那時,明清瓷器——如黑底三彩瓷,售價2.3至5萬美元”③,而同時期的佛利爾卻只用了不到5000美元,購得23件高規格的中國古玉。當同時期的大收藏家都在追逐瓷器等價格高昂的物品時,佛利爾用極低廉的價格構筑了這個數量龐大且品質極高的收藏門類。盧芹齋作為活躍的供貨商,也正是在此時與佛利爾建立起了密切的聯系。
1916年3月,佛利爾的朋友,大收藏家梅爾從盧芹齋店里購買了一尊石雕像,在得知盧芹齋的店里還有這件文物的復制品之后,認為這是盧芹齋非常惡劣的欺騙行為,盧芹齋只得尋求佛利爾的幫助。很顯然,佛利爾幫助盧芹齋向梅爾夫婦做了解釋和溝通,第二天,即3月17日佛利爾給盧芹齋的回信中可以看出,當時的佛利爾對盧芹齋語氣雖然十分嚴厲,但確是十分坦率而友好的:
“親愛的盧先生:
您昨天由專史送來的信,我已經收到且看過了。
我非常理解那件雕像的復制問題。這件事是你的錯,梅爾夫婦愿意原諒你一次,唯愿你以此為戒。文物買家很難接受復制品的存在,一旦再發生類似的事情,那將給你的生意帶來最嚴重的損害。”④
在接下來的交往中,佛利爾給予了盧芹齋更多的幫助和支持,并促成了多筆交易。如1916年的6月10日,盧芹齋給佛利爾寫信,感謝他對一件青銅器的贊美,“若不是您的贊賞,我想摩根先生永遠不會對他產生興趣”⑤。在不到一周之后,盧芹齋再次寫信給佛利爾,請求他回一封信,建議盧芹齋的合作伙伴接受梅爾對一件青銅器的報價25000美元,同樣,佛利爾非常熱心地幫了他這個忙。此后,盧芹齋離開紐約回到法國度假,期間將歐洲市場的見聞、貨物,所見朋友的消息以及問候頻繁地寫信傳給佛利爾,還為佛利爾購買藏品——“一件天鵝絨的大掛毯,和一件優美的唐代小型石雕觀音立像”⑥。佛利爾也基本有信必回,并且高興地接受了盧芹齋的銷售,甚至還與盧芹齋熱情地討論美國的藝術品市場。可以看出兩人的交往顯得愉快又輕松。
4 急轉直下
然而,盧芹齋與佛利爾的友好關系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盧芹齋的自作聰明給中斷了。鑒于佛利爾對中國繪畫的極大興趣,1916年9月30日,盧芹齋給佛利爾郵寄了一本來遠上海公司經理管復初專門針對佛利爾推出的,包含從晉代到宋元時期的60件繪畫作品圖錄,即《古畫留真》。佛利爾收到圖錄之后,很快就給盧芹齋積極的購買信號:
“這批繪畫非常有意思,其中一些更是精美至極,等這批畫作到了我要立即見到它們。如果不全買,我考慮買下其中的一些。也許我們能就全部作品定出一個雙方滿意的價格,這就等您到大白靈頓之后,我們再充分商談了。”①
隨后盧芹齋和他的上海公司合伙人吳啟周帶著這批書畫去了大白靈頓,并堅持讓佛利爾購買全部的書畫。他們走之后,佛利爾幾乎“用所有空閑時間來查看這批畫作”。此時的佛利爾對自己鑒賞中國書畫的能力很自信,他指出“有一些畫修復了很多,導致破壞了畫作的審美;而有一些雖然修復過,但還沒有傷害得很嚴重。”②最終,佛利爾仍然決定接受整批繪畫,并給盧芹齋寄了1萬美元的支票。然而,10月23日盧芹齋回信說到,他的同事覺得1萬美元太低,出價6萬美元。并將之前收到的1萬美元支票退還給了佛利爾。這令佛利爾大為光火,10月24日在收到盧芹齋來信之后,立即回信并發電報,“不會增加一分錢,把所有畫作退給他,把畫冊也還給他”③。可見佛利爾是非常氣憤。在他看來,盧芹齋的公司直接針對他推出這本畫冊,并要求他全部買下,具有非常強的目的性,這強買強賣已經讓他不滿意,再加上漫天要價、退還支票這一舉動,讓他非常生氣。
盧芹齋顯然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非常不安地立即回了一封求饒的電報:“請發善心買下這批畫,讓我有時間再次投入工作。”④然而佛利爾并不為所動,再次同時回信并傳電報,“拒絕再提起這批畫,結束購買他們的談判”⑤。盧芹齋十分惶恐,當即回信,做出讓步:“我認為您的估價是合適的,肯定是管先生對有些畫的要價太高了。”⑥這是盧芹齋在10月24日給佛利爾寫的第二封信,可見佛利爾的態度讓盧芹齋十分緊張,想要挽回。10月25日,盧芹齋又寄給佛利爾一封信,懇求道:“我已經濫用了您的耐心……鑒于我們過去友好的關系,您能幫忙,以您提出的價格買下那批畫,并為了公眾的利益舉辦一場展覽嗎?”
但是兩天以后,佛利爾給盧芹齋回了一封長信,做出了決定——不再購買一幅畫。但是最后,佛利爾還列出了這批書畫推薦給了他的朋友們,并給他們各送去一本畫冊。
在這次事件中,盧芹齋自作聰明,早期咄咄逼人地強買強賣,并推說是上海同事要求,以佛利爾給出價格的6倍報價,惹惱了佛利爾,后來又卑躬屈膝,惶恐挽回仍沒有得到佛利爾的讓步,讓人十分不屑。對佛利爾來講,他雖然自己不再愿意買下整批畫作了,但是還是希望這些藏品能留在美國,豐富美國的收藏。最終這些畫作沒能完整地保存,而是散落在了美國各地,令人惋惜。這一件事,讓佛利爾對盧芹齋產生了非常壞的印象,停止了與盧芹齋的所有生意上的往來。而對于一些尚未完成的交易,佛利爾亦是非常冷漠。
5 斷絕來往
此書畫事件之后,盧芹齋仍然十分費力討好,想要彌補挽回,積極主動地嘗試與佛利爾聯系。如1916年11月2日,盧芹齋寫信詢問之前購買的掛毯和石雕觀音像的運送情況,語氣十分謙卑,佛利爾只簡單回信道,“石雕到達后送到費里大街33號”,再無其他往日的寒暄。而后,12月16日,這件石雕由于修復只得延遲送達,盧芹齋再次寫信,并多次承認錯誤,如果不滿意,可以退回。甚至將自己給修復雕像的人發送的電報及回復也附給佛利爾,以求得他的信任和理解。然而,佛利爾對此非常冷漠,并未給他任何回復。再后來,盧芹齋想要以帶別人來拜訪弗利爾的名義,來面見佛利爾以求和解,佛利爾也未給予回復。因為早在兩個禮拜以前,1916年10月24日,佛利爾對尤金·梅爾的信中,已經給他與盧芹齋的交往畫上了一個句號:“這讓人徹底失望,無論他如何解釋,立即將所有的畫退給他——對我而言,書皮砰得被關上了!”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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