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遠福
摘 要:作為一種“亞文類”,科幻小說一直游離于當代文學版圖的邊緣地帶,網絡文學的異軍突起也沒有改變科幻小說“小眾化”的尷尬現狀。新世紀以來,在有限的審美表現空間里,網絡科幻小說在文體類型、敘述方式、話語范式和藝術經驗的探索中取得了可喜的突破,構建了極具時代特色與中國氣派的文本譜系和批評方式。網絡科幻小說在文本實踐和審美話語層面的探索與革新,不僅有力地豐富了當代中國文學的審美實踐方式,還為新時代的網絡文學如何講好中國故事、進而走向世界舞臺提供了中國經驗。
關鍵詞:新世紀;網絡科幻小說;現實境遇;中國經驗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12-0147-07
“從‘科技強國到‘少兒科普再到社會‘成人化的探索,科幻文學始終肩負著一些外在力量賦予的使命,被寄予厚望,但卻從來沒有進入過主流文學的視野。而進入21世紀以后……科幻小說終于開始進入文學舞臺的中心,其影響力也外溢出科幻迷的‘小圈子,在更廣大的范圍內傳播。”①在網絡文學勃興和海外傳播的背景下,科幻小說這種“小眾”和“邊緣”的題材,在新媒體傳播和接受語境中迎來了巨大的發展機遇。通過“網生代”作家們的努力,中文網絡科幻小說陸續誕生了一批反映中國經驗、具有中國氣派、體現中國風貌、傳遞中國精神的網絡科幻小說佳作,代表性成就是劉慈欣的《三體》和郝景芳的《北京折疊》相繼于2015、2016年獲得世界科幻文學大獎“雨果獎”。但這些成就并未能從根本上改變科幻小說在傳統文學研究中的尷尬處境,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傳播和學術研究在多重因素的裹挾下步履艱難,不僅其作品數量遠遠少于其他的網文類型,而且優質文本誕生的概率也無法與其他網文類型同日而語。在網絡文學20年的重要時間節點,對新世紀中文網絡科幻小說的創作和傳播的現實困境、實踐經驗和突破路徑進行學理探索顯得十分必要。因為這既有利于我們總結網絡文學在20年的發展歷程中所取得的經驗成就,也有利于我們系統梳理困擾網絡科幻文學發展壯大的問題癥結,為當代中國文學藝術的審美實踐尋找新的方向和突破口。
一、網絡科幻小說的發展困境與精神迷思
吳巖認為中國科幻文學冷熱差距大的原因有四個方面:一是“讀者對科幻文學的需求越來越大,創作人數卻非常少”;二是“優質作品還是奇缺,沒有形成良性的作品成長機制”;三是“整個社會對科幻文學不是很了解”;四是媒體變革帶來的科幻文學創作與傳播的轉型,科幻文學的游戲、漫畫和影視改編難度較大,接受面窄,限制了這一文類的長足發展;五是“科幻文學本身是一個衰落的文學”②。相對其他類型文學來說,科幻小說更為“精英化”,準入的門檻比較高,對創作者和讀者的科學技術素養有著較高的要求。在當前的大學教育中,文理分科和專業分流客觀上造成技術和人文之間的分裂,因此,能夠打通文理界限的特殊人才非常少。這不僅提升了科幻創作的門檻,也加大了科幻接受的難度。
第一,網絡科幻小說的尷尬現狀從表面上看是經典作品和代表作家的基數小,在體量龐大的網絡文學生態鏈中的影響力小,但歸根結底還是中國傳統文化母體中邏輯思維、科學精神的缺位。“中華民族是一個以善為美重現實生存的民族,‘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在中國久遠的文學長河中,一向缺乏將科學精神與文學精神結合為一體的文學,一向缺乏對世界充滿科學幻想的文學。”③因此,“中國的文化語境和思維特征對于以分析、知解、理論為特點的自然科學的產生很不利,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西方產生牛頓、愛因斯坦等科學大家的時候,中國的學者們正埋頭于義理辭章的考據之中。科學思維與精神在中國的被冷落、被邊緣化,很大程度地抑制了科幻小說的產生和發展”④。關注現實生活的文化內驅力和崇尚務實的態度,以及一以貫之的道義精神和敘事倫理讓中國作家不愿承受不切實際的幻想可能帶來的風險,讓他們不大可能放棄現實世界鮮活生動的生存景觀而去追尋虛無縹緲的“烏托邦”幻想。在傳統科幻領域,以劉慈欣、韓松、錢莉芳、拉拉等為代表的當代作家和作品出現后,這種局面才得到一定程度的改觀。氣勢宏闊、想象瑰麗、故事異彩紛呈、話語格局多元開放,是這些作品的普遍特點。《三體》《地鐵》《天意》《彼方的地平線》等成功地將靈動飄逸的幻想之美和沉穩凝重的現實關懷結合起來,體現了中國特色、中國氣派、中國風貌和中國精神。這也正是我們用來檢視當下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傳播和接受最根本的現實境遇和理論起點。
第二,從傳統科幻文學中剝離出來的網絡科幻文學創作乏力、佳作難出的根本原因在于科幻敘事的“技術壁壘”及其對創作者、接受者科學技術素養的高要求。追求“娛樂至死”、拒絕“深度凝思”、倡導“快餐消費”的文學接受語境,加劇了網絡科幻作家、作品和讀者群體產生的難度。對于科幻小說作家來說,除了基本的人文素養之外,超越常規的科學統籌思維和專業前衛的理論創造能力也是必備的素養。科幻小說的故事情節必須建立在邏輯自洽的科學理論基礎之上,而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對于創作者來說,很好地將上述素養有機結合起來,在操作層面極其困難,特別是對于那些“受到網絡生活的浸染”并通過各種網上虛擬生活的建構來“曲折投射出網絡時代的生存體驗與文學想象”的“80后”“90后”“網生代”作家來說更是如此。⑤創作門檻的限制讓更多的作者自動選擇風險指數較小的類型和題材,而對科學幻想敬而遠之。“科幻文學的靈魂固在科學,然而它又必須成為文學,一般讀者能否被吸引,也取決于它的文學性。”⑥從接受者來看,如果沒有很好的科學素養,也很難理解科幻小說家所建構的怪異的想象性世界。科幻小說的創作不僅是一種人文情懷的折射,更是一項技術含量較高的話語實踐。創作、傳播和接受的斷裂,讓科幻小說文體在意義生產、傳播和接受過程中脫節,科幻小說的價值和意義被忽略,正是這種無奈現實的必然結果。
第三,網絡科幻小說在內容、題材、敘事和情節的小眾化、嚴肅性與精細化特征使其無法像其他網文類型那樣,愿意主動迎合網絡時代“碎片化”“爽文式”和“治愈系”的消費接受需求。科幻小說既不是簡單的“科技奇觀”,也不像科普作品那樣嚴格地遵循科學技術邏輯,而是融合了虛構要素的“非虛構創作”。這種創作方式需要作者和受眾橫跨迥異的時空和認知關系,在文本的肆意狂想中制造出某種“跨媒介”“超越性”的審美經驗。在中外科幻文學史上,能夠真正對科學技術有切身體會,并能將這種體驗書寫出來的作者,絕大多數都出身于技術專業。科幻作家對前沿、尖端科技的重視,則對科幻讀者做出了更細致的篩選。這種創作接受的分層與分化加劇了網絡科幻小說的“小眾性”。網絡科幻作者就像是刀尖上的舞者,他們必須沉下心來,用精細的文本和嚴肅的態度去引導讀者思考科學技術在“未名”“未知”和“未來”世界以及人類經驗“未觸及”的時空語境中可能的演化軌跡和最終面貌,通過演繹推理來反觀燭照現實世界,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科幻文學不能被簡單地解釋成對當下現實的想象性重構,在關于‘科技和‘未來的敘事中,聚集著眾多當代的認同焦慮。”⑦在追求高效率的消費語境中,網絡科幻小說這種在“小眾圈子”中顧影自憐的品格當然不討喜,其價值意義被忽視也不難理解。
第四,與網絡科幻小說創作、接受的尷尬相伴而生的,是學術界對網絡科幻文學的學理審視與研究的缺位。這種缺位突出表現在六個方面:一是對中國當代網絡科幻小說的史料收集與整理不足,缺乏歷史眼光;二是網絡科幻小說研究的學科理論體系相對零散,理論研究內容也相對單一;三是對科幻文學的“跨文本、跨媒介、跨文化研究不足”⑧;四是網絡科幻小說的作品遴選機制不健全;五是對網絡科幻文學的研究大多停留于現象描述層面,忽視了作品本身的文學特質和文類價值;六是網絡科幻小說的學術研究梯隊尚未形成,零星的研究者年輕化趨勢明顯,研究成果的理論深度不夠。從某種程度上講,網絡科幻文學研究更是一種數據文獻的收集、甄別、整理和評價工作,體量巨大、質量參差不齊的作者作品,既會給學術遴選和評判帶來較大麻煩,也使優秀的網絡科幻小說難以脫穎而出。目前,學界對科幻文學的基礎理論研究仍然比較薄弱,網絡科幻文學的出現也不過近20年,更難以被學界重視。西方科幻文學發達的主要原因是這種文體能有效地與影視、動漫、游戲、文化周邊等話語領域發生連鎖反應并產生文化資本效應,但國內這種消費環境和產業機制還不夠成熟,一定程度上制約了網絡科幻的周邊開發與學術研究。
二、網絡科幻小說的敘述范式與審美品格
科幻文學的內核是“構建在日常經驗之上同時又超越日常的驚奇感,似曾相識,卻又游離于現實之外”⑨,即借助科學技術來描述和傳達作者的暢想和隱憂,并對現實中的事物進行某種思想投射。所以,劉慈欣認為,“科幻小說是創造想象世界的文學體裁,如同現實主義文學留下了形象鮮明的人物畫廊一樣,科幻小說則創造了形態各異的想象世界”⑩。同傳統科幻一樣,網絡科幻也有一整套獨立的文體形式、表意范式、話語結構、審美范疇和評價標準。傳統理論研究主要從超現實世界的“審美想象”和“敘事建構”來界定科幻文學。例如達科·蘇文認為科幻作品是“一種文學類型或者說語言組織,它的充要條件在于疏離和認知之間的在場與互動,它的主要策略是代替作者經驗環境的想象框架”B11。這里的“疏離”認知表明,科幻小說世界中的事物“和讀者的經驗世界不相一致,表面上是時間、空間和技術場景的變換產生了這種差異”B12。科幻敘事與現實世界相比具有“新奇之處”,它不僅體現在日常生活實踐的器物(如空間飛船、時間機器或超視距的通信設備等)和極端環境狀況的“預設”層面,更體現在超越于現實生活的先鋒觀念及實踐(如超光速航行、星際殖民、非人類的異族或超前的性別意識等)的設想層面。亞當·羅伯茨認為科幻文學是一種介于奇幻小說和科技小說之間的敘事形式,“科幻小說是藝術與科學的結合之處”B13,它是“幻想文學(而非現實主義文學)的具體——占主導地位的——形式:這些文本引出了在現實世界中無法找到的感官體驗,從而對現實生活造成某種影響”B14。因此,科幻文學就為接受者建構了一種文本的敘述者所想象的與其所生活的時空環境迥異的族群關系、社會組織、生活境遇、認知模式與思維方式,它們在觀念和意識層面全方位地沖擊了我們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并引發相關的思考。在科幻敘事中,無論故事是否具有可信度,作者都必須用一個“自洽”的知識系統予以解釋,最終使得那些荒誕不經的情境或知識構造獲得自然的生命力。
網絡科幻小說是對傳統科幻文學思想和方法的繼承,它在網絡媒體的虛擬空間中重構了傳統科幻文學的詩學品質,并將科幻主題加以拓展,即建基于現實認知和“疏離”經驗張力關系之上,通過對科學和技術這兩個核心要素加以敘事演繹和意義建構來映照和反射現實世界,“通過想象陌生的世界,我們得以在一個潛在的革命性的新視角中來理解我們自己的生命狀態”B15。這種對“未來生活”或“異域世界”的摹寫,其實質恰恰是對現實世界和人類生命狀態的一種映照和折射,因此在作品中表現出鮮明的中國特色與中國風貌。
第一,“網生代”作家們對于未來或異域世界的生活狀態、存在方式進行宏大創構和熱血幻想,并將這種“幻想的沖動”與他們對現實生活中的人類生存體驗、主體感情、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另類反思結合起來,形成了以“時空投射的方式來說明”新時代生活風貌的文本生態。B16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當屬《尋找人類》和《地球紀元》。《尋找人類》是一部具有哲學氣質的網絡科幻佳作,它以“尋找人類”為主題,通過描述“后人類”語境中人類與變異人、克隆人、外星人以及人工智能的復雜關系,以此來彰顯作者對于人類命運和身份認同的深入思考。《地球紀元》則深入細致地為我們描述了人類文明在人造生命、宇宙災難、費米悖論、機器人侵略等種種危機面前掙扎求生的人類未來史。這兩部作品都是通過構建人類命運的未來走向而反觀現實生活,并對當今人類社會的科技異化、能源危機、人工智能悖論、生態環境惡化與人際關系的失衡等問題作出呼應,體現了年輕的“網生代”科幻作家的現實關懷維度。因此,網絡科幻小說在新的“制碼—解碼”語境中所建構的“科學+幻想+現實反思”敘述范式,所承載的是與傳統科幻文學相同的精神啟蒙和現實反思功能。
第二,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形成了跨文體性和多重主題變奏式的意指范式特征,并以此為契機,發展出區別于傳統科幻文學的多元化的文本家族和文體生態。王德威指出:“科幻小說的作家碰觸主流作品所未曾注意或不敢書寫的話題。這種自愿站在邊緣,甘居異端的能量和想象力,是中國當代文學,甚至廣義的政治歷史的想象力,得以前進、展開創造力的一種契機。”B17網絡科幻小說在創作中保持著自由度,它可以在不同主題、文類與敘事內容之間切換,因此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作者的創造力。網絡科幻小說既能與玄幻、魔法、奇幻、神怪、空想、架空、穿越、歷史、軍事、修真、言情等主題發生“化學反應”,又能與“烏托邦”“異托邦”“惡托邦”主題“無縫對接”,因此它們能夠多點開花、異彩紛呈,呈現出更廣闊的表意維度。貓膩的《慶余年》就是一部具有“混合科幻”意味的“神作”,其中包含了權謀、宮斗、穿越、核戰、武俠、修真、人工智能和各種“黑科技”元素。臥牛真人的《修真四萬年》則把《三體》的“黑暗森林”法則帶入修仙世界,并加入“盤古”和“女媧”等中國神話元素,從另類的視角為讀者構建了一種世界觀奇特的科技修仙敘事模式。網絡科幻小說的跨文體寫作和多重主題的無縫對接,為新時代的文學發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第三,網絡科幻小說借助互動技術平臺進行的跨學科、跨視角和跨文體的“游戲敘事”,為讀者呈現了一種從“筆墨游戲”向“自由游戲”轉向的敘述方式。“網絡科幻小說是個體現實敘事的烏托邦化,故事背景是似乎將來可以達到的一個科技狀態,是現實日常生活給予一定的科學上的升級,然后在一個類似游戲模式里開始主人公的故事,這樣的敘事形式是網絡科幻小說一個常見套路。”B18網絡科幻小說的“游戲敘事”不僅是新媒體“傳—受語境”中從事科幻敘事的“網生代”作家對傳統科幻文學的一種自覺大膽的敘事范式創新,也充分地顯示了網絡寫手的文學創作與其所生活的時代以及游戲化、虛擬化和“游牧化”生活體驗之間的密切關系。在敘事層面,網絡科幻小說與網絡游戲的情景升級和“副本敘事”非常相似,游戲的升級打怪、奪寶冒險的互動體驗與網文的“無限流”“金手指”情節模式相映生輝,難分彼此。在網絡科幻的“筆墨游戲”“爽文寫作”與消費模式背后,暗含著影視文化、游戲產業以及新媒體傳播的交叉性因素。例如,彩虹之門的《重生之超級戰艦》以模擬游戲化的敘事來推動故事發展:主人公蕭宇是人類、機械文明與電子文明的“復合生命體”,他在逃避“清掃者文明”和“守護者文明”追殺的過程中,生命的本質不變,但其創造力、運算力、統籌力和戰斗力卻像電子游戲中的虛擬角色一樣隨著技術瓶頸的突破而不斷升級。貓膩的《間客》中的計算機程序“老東西”則進化分裂出“飛利浦”這一具有“人性”和情感的人工智能,它強大的過程就是技術裝備的不斷升級與更新換代,這和很多升級打怪的網絡游戲非常相似。類似的作品還有黑天魔神的《廢土》、zhttty的《無限恐怖》、方想的《卡徒》、煙雨江南的《狩魔手記》、遠瞳的《異常生物見聞錄》以及妖刀的《超級透視》等。網絡科幻小說對于機器人、人工智能、數字替身以及不同生命形式的跨界思考與情節的游戲化設定,是對經典文學(如《我,機器人》《神經漫游者》《安德的游戲》)、科幻影視(如《星際迷航》《終結者》《黑客帝國》《A.I.》)和電子游戲(如《帝國時代》《紅色警戒》《魔獸世界》《星際爭霸》)的致敬,這就使它們超越了一般升級打怪流、無限流“爽文”的審美格局,呈現出某種“詩性邏輯”的品質。
第四,網絡科幻小說繼承了傳統科幻文學的創作模式、心理機制和價值導向,將網絡文學的敘事維度提升到了審美現代性層面,從而與其他網文類型純粹宣泄情感或成名逐利的心理訴求形成較大區別。網絡科幻小說的作者多為“80后”和“90后”,他們在成長中產生的叛逆心理和情感訴求需要通過“爽文”寫作的方式釋放出來,科幻夢境的世界觀營造與這種情感宣泄不謀而合。掌握一定科學技術素養同時又愿意創作網絡科幻小說的“網生代”作家早已熟知網絡世界的殘酷性,深知寫作科幻文的巨大風險,他們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根本原因就在于對文學的摯愛。從文類學的角度來看,網絡科幻小說是一種“販賣”情懷的文體類型。這種稱為“情懷”的東西,即從審美的角度對世界、人生、生活、人自身以及文學藝術的看法,它如同信徒的宗教情感一樣虔誠、神秘,這是一種一以貫之的情感體驗和審美邏輯,絕不是簡單的情感宣泄可以概括的。B19很多理工科的科幻作家都有這種情懷,例如劉慈欣的大多數作品都帶有極其濃烈的人文精神和詩藝情結,如《三體》《球狀閃電》《超新星紀元》等長篇以及《帶上她的眼睛》《流浪地球》《鄉村教師》等中短篇。我們在貓膩、黑天魔神、彩虹之門或王白等科幻文學的“后起之秀”的作品中,也能發現“人文精神”“審美情懷”“詩意風格”這些氣質和素養。我們在《間客》中如“東林的石頭”一樣堅硬頑強的許樂身上,在《廢土》中雖身處亂世但仍舊堅守道義的林翔身上,在《地球紀元》中于孤獨和絕望中仍堅守信念的趙華生身上,在《銀河之舟》中為了拯救人類而將謀略和智慧發揮到極致的季華身上,都能看到“網生代”科幻寫手對勇擔重任、敢于犧牲和自覺守護正義的主人公不加掩飾的稱頌和嘉許。這種思考不僅包含著對中國傳統文化“天下一體”“忠孝節烈”和“經邦濟世”價值觀念的認同B20,也包含著縝密的科學思維和超脫的現代意識,更是對新時代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普世價值觀念的有力呼應,體現了現代人獨有的審美意識。因此,這些“網生代”作家對未來世界的超越性設定和幻想敘事就不再拘泥于冰冷的工具理性邏輯,而是在人文精神和審美情懷的燭照之下,于沉思和構想中透射出觸手可及的詩意溫度。
三、網絡科幻小說的創新與突破
網絡科幻小說在創作內容和表意形式諸層面拓展了傳統文學的思維定式,體現了身處技術化、信息化、媒介化和數字化語境中的“網生代”作家對傳統文學活動的話語范式、文本樣態、理論體系、評價標準和思維方法的革新與突破。劉慈欣等傳統科幻作家“實際上是在重構一種全新的現代審美體系,而這一體系又以啟蒙現代性——特別是科學——作為主要的對象和立足點。此時,科幻小說中的科學,與其把它看成是‘準確的科學知識,倒不如認為主要是一種語言的模式”B21。在網絡科幻的小眾圈子中,已涌現出一批充滿活力的“網生代”作家,他們繼承了近百年來先輩科幻作家的“技術狂想”和“詩學神游”,在網絡中營造敘事“疏離”認知的同時,也為讀者建構了新奇、夢幻、驚異的敘述話語體系和審美經驗,表達了新生代的科幻作家關于生命本質、生存危機、未來世界、科技異化以及“審美烏托邦”的出位之思。這些理性的思考與呈現中國特色、反映中國語境、體現中國風貌、傳遞中國精神的文化復興需要相結合,產生出一些“類經典”意味的網絡科幻小說佳作。
劉慈欣說,自己的科幻創作需要在“超越了簡單的、現世的對中國的關懷之外……對世界的文明、對宇宙的文明做出我們的回應”,并以此來彰顯“康德式的人和無限之間抗爭的雄渾壯麗”。B22偉大的科幻作家應該有超越單一民族甚至人類共同體的胸襟和視野,站在“后人類”的理論維度上,對宇宙間所有生命形態的終極問題作出哲性的回應;把人類作為高等生命的技術理性和情感體驗熔為一爐,提升科幻小說的思想內涵、藝術水準和審美格調。傳統科幻文學所展示的“在毀滅的壓力之下所揭露的是極端情況下對人性的拷問和追索”B23的審美價值觀,也是網絡科幻作家努力追求的目標。新世紀以來,從對傳統科幻小說的模仿、繼承與革新,到自覺適應網絡文學商業化寫作和消費模式,網絡科幻小說已經在網文類型化、模塊化和“IP化”的生產、傳播和消費模式中占據一席之地,其在未來的創作實踐的脈絡也逐漸清晰。
第一,網絡科幻小說應立足科學技術變革和數字化生存的核心“話語場”,對人類的生活處境和審美經驗作出合乎科學規范的大膽預見,從而揭示出科學技術變革與人類命運的互動關系,走出一條繼承“硬科幻”精神實踐和審美特質的經典再造之路。在傳統科幻領域,劉慈欣的“科幻敘事”的價值在于,他并不瘋狂迷戀科技敘事和科學主義“真理”,而是著力在建構或塑造一種科幻的情境后,努力用令人信服的故事來填補幻想的框架,并在對科技進步、未來世界的“哥特式狂想”中審視和反省其背后的人文危機。“正在經典化的《三體》三部曲不僅是劉慈欣個人的杰作,也是中國科幻文學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復興以來最重要的收獲……相對于狹隘瑣碎的當代主流文學,劉慈欣的科幻創作體現了‘重建整體性的雄心。”B24這些源于傳統科幻文學領域的審美經驗和經典訴求,對網絡科幻作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毋庸諱言,網絡科幻小說也需要“正典”派。《三體》的“黑暗森林”法則常被拿來與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比較,在網絡科幻領域,這種“新規則”運用往往更能打動讀者。例如臥牛真人的《修真四萬年》就把“黑暗森林”法則引入科技修仙的世界觀體系,構想了令人拍案叫絕的外星技術“位面世界”;RAYSTROM的《尋找人類》、彩虹之門的《地球紀元》和最終永恒的《深空之下》則分別從技術和審美層面對“機器人三定律”、人工智能和基因進化技術加以反思;寶樹的《時間之墟》則在“理性科學和非理性情感的較量中,寫出人與環境與命運與時間的循環邏輯……引發了讀者對宇宙本源的深沉思考”B25;黑天魔神的《廢土》更是通過對“后人類世界”故事框架的合理設定,開創了不遜于好萊塢科幻電影的網文敘事模式——“末世廢土流”……很明顯,年輕的中國網絡科幻作家正在“網文界”這一新的文學場中努力實現“重建整體性”的雄心。
第二,網絡科幻小說應深入挖掘歷史文化資源,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中富有詩意和話語蘊藉特征的想象資源加以再創造,走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和民族精神的網絡“軟科幻”創作之路。在傳統科幻領域,錢莉芳的《天意》《天命》等“軟科幻”文創實踐的成功說明了網絡文學的“歷史重構”式敘事實踐有著光明的前景。這種“以其高超的敘事技巧吸引讀者進入懸念迭出、充滿悲劇感的歷史幻想,進入古代英雄的命運和心靈,進入巧妙而深刻的思想空間,在歷史與未來的鏈接處,思考文明的存續與悖論。錢莉芳的歷史科幻充分說明:只有精彩的故事,才能容納思想的深度——盡管歷史觀建立在幻想基礎上,也無法否定小說敞開的異度空間,它是科幻的、歷史的、人性的,也是思想的”B26。在黃易的《尋秦記》、蕭潛的《縹緲之旅》、貓膩的《慶余年》、我吃西紅柿的《吞噬星空》以及辰東的《遮天》等科幻網文中,古老的中華文明或世界文明中的珍奇元素被構建到“軟科幻”的宏大敘事中,其所產生的審美效應不僅令國內讀者拍案叫絕,也作為重要的文化標記被輸出到華語文化圈之外,為中國文學贏得了世界聲譽。在“講好中國故事”和“網文出海”的新時代背景下,立足傳統思想文化的資源富礦,著眼于本土文化的歷史語境和生活現實,創造出既擁有中華民族思想內核、人文精神又兼具科學技術思維的敘事文本,無疑是網絡科幻文學的一條可行之路。
第三,網絡科幻小說應繼續深挖科幻題材的敘事維度和表意潛能,積極尋求與其他題材網文類型深度融合的可能性,在“混合科幻”的敘事格局中探索網絡科幻文學語碼生成和意義傳播的新路徑。在網絡文學生產方式日趨類型化、模塊化和“IP化”的今天,網絡科幻小說要想在創作題材上有所突破,在敘事維度上有所創新,就應該大膽地走出自戀的小眾圈子,努力構建符合新時代文化訴求、體現跨學科和跨媒介屬性、傳遞科技與人文相結合的新“烏托邦時空體”:“它不局限于文本內部,也不僅僅屬于作家的個人創造,而是反映出特定歷史時期人們理解世界和想象未來的方式,以及孕育這種創作范式的社會與文化實踐。”B27實現這種嬗變的根本途徑是謀求“跨界敘事”與“文體融合”。前者是文學與影視劇、動漫、網絡游戲、聲音藝術的跨界互動,后者是科幻敘事與其他主題類型間的文本匯聚。一方面,在IP改編熱潮的推動之下,將優秀的網絡科幻小說改編成具有更廣泛受眾對象的音像作品,帶動經典科幻IP的產業化和商業化,從而樹立民族網絡科幻文化品牌。傳統科幻文學的“超級IP”《天意》《流浪地球》的“影視化”,為網絡科幻小說視覺化、圖像化提供了寶貴經驗。另一方面,經典的“硬科幻”網絡作家在創作中也應順應網文內容生產的規律,適當改變創作思路,試水新的領域,借鑒其他網絡類型文作家的經驗,走模塊集成的道路,實現科幻與其他題材的融合。例如,以“硬科幻”寫作見長的彩虹之門通過把玄幻、修真與科幻結合,創作出像《重生之超級戰艦》《星河主宰》這些非純粹意義上的科幻作品,在“網文界”積累了較高的人氣,不僅維系了作者生存所需的物質基礎,又為他在《地球紀元》中通過技術狂想來販賣情懷奠定了創作基礎。那些活躍于“網文界”并不斷推出叫座又叫好的“混合科幻”作品的“大神”們,都是精通“跨界融合”的高手,如骷髏精靈、我吃西紅柿、辰東、天蠶土豆、唐家三少等。
四、余論
自1998年網絡文學“元年”以來,網絡科幻小說的體量雖然嚴重不足,但也產生了諸如《尋找人類》《小兵傳奇》《大宇宙時代》《師士傳說》《廢土》《間客》《時間之墟》《地球紀元》《銀河之舟》《二我》以及《深空之下》等具有“正典”意味且內蘊著較高審美價值和文學史意義的精品B28。它們普遍表現出對現實問題、時代精神、民族復興、人類命運以及新技術語境的宏觀思考,展現出不輸于傳統科幻文學大氣磅礴的史詩內涵、人文關懷與審美品格。網絡科幻還充分地與玄幻、奇幻、修真、魔法、穿越、軍事、架空、游戲、末世、二次元、黑科技等主題產生“化學反應”,涌現出《縹緲之旅》、《武裝風暴》三部曲、《吞噬星空》《希靈帝國》《異常生物見聞錄》《獵魔手記》《慶余年》《無限恐怖》《修真四萬年》等腦洞大開、想象詭譎、氣勢恢宏且人氣與質量呈現正比例的“混合科幻”神作。新世紀以來,網絡“硬科幻”作品強勢反彈,“軟科幻”網文成功逆襲,“混合科幻”作品熱血回歸,三足鼎立、富有變化的網絡科幻小說創作版圖和敘事格局已經悄然形成。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新時代背景下,改變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傳播與接受的小眾化、高門檻和無序現狀,提升網絡科幻小說創作的質量,構建高素質的網絡科幻小說創作者隊伍,努力創造網絡科幻文學良好的“傳—受語境”,更加豐富我國網絡文學實踐的內容、類型和題材,進而打造強勢優質的中國現代文化,可以說適逢其會,網絡科幻小說的振興也前景可期。
注釋
①任冬梅:《新世紀以來中國科幻小說的現狀及前景》,《當代文壇》2018年第3期。
②林品:《中國科幻文藝的現狀和前景》,《文藝理論與批評》2016年第2期。
③趙紅玉:《科幻文學·編者手記》,《名作欣賞》2013年第2期。
④劉媛:《論中國科幻小說科學觀念的本土性特征》,《文藝爭鳴》2016年第5期。
⑤黎楊全:《虛擬體驗與文學想象——中國網絡文學新論》,《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
⑥徐斯年:《“異托邦”和“自洽性”——〈三體〉閱讀札記二則》,《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
⑦陳舒劼:《想象的折疊與界限——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科幻小說》,《文藝研究》2016年第4期。
⑧張朔:《當代科幻小說研究芻議》,《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⑨冬蟄意:《〈天意〉拍成網劇了,我們離本土科幻美學還有多遠?》,見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日報”,https://mp.weixin.qq.com/s/EhZdnMrFfLqRHOXJTj0OIg.
⑩劉慈欣:《龍一長篇小說〈地球省〉:面對未來,我們擔憂什么》,《文藝報》2018年3月7日。
B11Darko Suvin. Positions and Presuppositions in Science Fiction. Palgrave Macmillan, 1988, p.37.
B12[英]愛德華·詹姆斯、法拉·門德爾松:《劍橋科幻文學史》,穆從軍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43頁。
B13B14[英]亞當·羅伯茨:《科幻小說史》,馬小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14頁。
B15Parrinder, Patrick, Revisiting Suvin's Poetics of Science Fiction, in Parrinder (ed.) Learning from Other Worlds: Estrangement, Cogni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Science Fiction and Utopia.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
B16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之二)》,《文藝報》2011年6月22日。
B17王德威:《史統散、科幻興——中國科幻小說的興起、勃發與未來》,《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8期。
B18劉媛:《論中國網絡科幻小說》,《小說評論》2016年第2期。
B19貓膩、邵燕君:《以“爽文”寫“情懷”——專訪著名網絡文學作家貓膩》,《南方文壇》2015年第5期。
B20張倩:《“家國情懷”的邏輯基礎與價值內涵》,《人文雜志》2017年第6期。
B21姜振宇:《現代性與科幻小說的兩個傳統》,《南方文壇》2016年第6期。
B22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之三)》,《文藝報》2011年7月11日。
B23譚永利:《〈三體〉中的危機敘事探究》,《當代文壇》2017年第6期。
B24李廣益:《中國轉向外在:論劉慈欣科幻小說的文學史意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8期。
B25浙江省作家協會、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華語網絡文學研究》(2),山海經雜志社,2016年,第11頁。
B26張懿紅、王衛英:《在異度空間馳騁瑰麗的想象——評錢莉芳歷史科幻小說〈天意〉與〈天命〉》,《名作欣賞》2013年第2期。
B27王瑤:《從“小太陽”到“中國太陽”——當代中國科幻中的烏托邦時空體》,《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4期。
B28據悉,彩虹之門的《重生之超級戰艦》、最終永恒的《深空之下》分別獲2017、2018年度第28、29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網絡文學獎,可見傳統科幻界對于網絡科幻小說及“網生代”作家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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