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凡 王朔
歐債危機爆發迄今已有八年,歐元區的經濟總量現已回升至危機前水平,但危機所暴露出來的一些根本性問題,特別是區內各成員國競爭力和發展水平差異擴大化的問題一直未能得到有效解決,且持續對歐元的穩定產生破壞效應,進而給歐盟帶來政治、經濟、安全、國際地位等多重難題。目前,歐盟已意識到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開始將完善經濟與貨幣聯盟機制提上議程,目的是使歐元區向真正的單一貨幣區發展。但總體看,歐盟的政策調整仍受諸多因素掣肘,未來歐元區的發展尚存一定不確定性。
以歐債危機為代表的歐元區經濟問題存在多種因素,但根本問題是歐元區經濟差異化的擴大。競爭力差異化擴大造成了歐元區成員國間發展失衡,最終問題主要表現即部分國家債務不可持續,引發債務危機。而危機后,歐元區應對辦法僅圍繞解決債務和財政問題展開,其措施在客觀上反而造成差異化問題擴大。
成員國經濟差異化問題在歐元區啟動前即已存在,隨著歐元的發展,差異逐漸擴大,債務危機后擴大趨勢更為明顯。歐元啟動前,希臘、西班牙和葡萄牙等邊緣國家人均GDP雖然有向歐元區平均水平靠近的趨勢,但差距依然明顯,只有意大利稍高于歐元區水平。歐元啟動后,雖然邊緣國人均收入呈增長趨勢,但與歐元區平均水平相離散,而從歐債危機爆發的2009年數據看,希臘、西班牙靠近速度緩慢,意大利則從富國變為窮國,葡萄牙亦與歐元區平均水平差異增大。歐債危機的打擊也集中于南歐國家。縱向上,相較于核心國的發展迅猛,邊緣國人均收入水平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也可看出,核心國在2016年基本恢復到2008年金融危機前水平,南歐國家仍陷于危機泥潭;橫向上,2016年希臘、西班牙、意大利和葡萄牙人均收入分別是歐元區平均水平的57.8%、80%、87.5%和57.1%,表明歐元啟動特別是歐債危機使歐元區的經濟差異持續擴大(見表1)。因此,上述實證分析可看出,宏觀經濟發展失衡是歐元區的最大命門,也是衍生歐元區各種經濟問題的根源。*“The Euro Zone Debt Crisis - Causes and Crisis Response”, https://economics.rabobank.com/publications/2015/december/the-eurozone-debt-crisis--causes-and-crisis-response/#generate_pdf_popup.(上網時間:2017年8月1日)

表1 1998~2016年歐元區及部分成員國人均GDP之比(以1998年歐元區平均水平為基準)
資料來源:歐盟統計局網站,“GDP per capita in PPS”,http://ec.europa.eu/eurostat/tgm/table.do?tab=table&init=1&plugin=1&pcode=tec00114&language=en.(上網時間:2017年9月17日)
差異化擴大為歐元區經濟造成的破壞效應,在于其將歐元區內的競爭力失衡逐漸演變為內部貿易失衡,再演變為債務失衡。歐元啟動之初,主流經濟學家認為,共同貨幣必然給區內經濟體帶來融資和貿易成本的降低和便利性的增加,同時還可以明顯增強整體抗匯率風險能力,使所有成員國的經濟享受“歐元紅利”,實現促進生產要素的區內流動,推動潛在經濟增長能力的提升,通過單一貨幣區啟動的正向效應推動歐元區內自然實現經濟趨同,但事實卻與設想初衷大相徑庭。*[荷]瑪德琳·郝斯莉著,潘文、石堅譯:《歐元:歐洲貨幣一體化簡介》,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3頁。
首先,歐元體制造成核心國和邊緣國競爭力差異擴大,進而形成“制造國—消費國”的關系,讓邊緣國家長期陷于經常賬戶逆差、入不敷出的境地。從匯率角度看,歐元單一貨幣的幣值反映了區內成員國及其原有貨幣競爭力的平均水平,核心國家的幣值被歐元所拉低,邊緣國家則被相應拉高。在歐債危機前,恰逢歐元在全球范圍內國際地位、競爭力的提升期及幣值的堅挺期,使邊緣國家在歐元區內外的國際貿易均受到幣值上升的影響,核心國則在貿易上有了匯率優勢。德國財長朔伊布勒也曾承認,歐元匯率相較于德國的出口競爭力而言過低。*“Sch?uble Lames ECB for Euro That Is ‘Too Low’ for Germany”,https://www.ft.com/content/d2384ec6-eb89-11e6-930f-061b01e23655.(上網時間:2017年8月1日)同時,勞動力成本政策差異也進一步拉大了成員間貿易差異。加入歐元后,德國采取了抑制工資增長的國內政策,使得居民收入和通脹率被控制,相反邊緣國則普遍提高了社會福利和工資成本,損害其國際競爭力,加之福利和工資使得通脹率上漲,而匯率變相壓低及貨幣發行權上收則使這些國家不能通過本幣貶值來修正。這種現象造成德國等核心國在歐元區內的生產多、消費少,南歐國家生產少、消費多。差異性擴大造成的生產消費失衡明顯反映在經常賬戶上,2002年,德國、希臘、西班牙、意大利和葡萄牙分別為1.9%、-6.8%、-3.7%、-0.3%和-8.5%;至2007年,五國分別為6.7%、-15.1%、-9.6%、-1.4%和-9.7%;至2016年則分別達到8.3%、-0.6%、2%、2.6%和0.8%。由此可見,歐元的推出明顯拉大了德國等國對邊緣國的貿易順差,而在歐債危機后的財政緊縮措施下,南歐國家經常賬戶逆差現象得到緩解,但德國的經常賬戶順差仍不斷走高。*數據來源:歐盟統計局網站,“Balance of Payments,Current Account,Quarterly Data”,http://ec.europa.eu/eurostat/tgm/table.do?tab=table&init=1&plugin=1&pcode=teibp050&language=en. (上網時間:2017年8月1日)
其次,生產消費差異性的擴大轉化為邊緣國巨額債務直至失衡。加入歐元區后,以歐元計價的政府債務受到歐元相對本幣堅挺、前景光明的影響,政府發債成本大幅降低。如意大利10年期國債收益率在1998年12月至1999年1月間下跌96.39%,西班牙10年期國債收益率從1995年3月的12.28%跌至1999年1月的3.85%,而德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僅從1995年3月的7.188%降至1999年1月的3.63%,法國從1995年3月的7.9%降至1999年1月的3.71%,顯示各國放棄本幣后從歐元獲得的融資紅利有著巨大差異。此后在歐元強勢發展以及核心國信用提升平均信用的掩護下,如表2所示,2000年1月至2009年1月,歐元區核心國與希臘在內的邊緣國的國債收益率幾乎持平。借貸便利將競爭力差異擴大帶來的經常賬戶差距通過兩方面影響轉化為邊緣國巨額債務:一方面,邊緣國增加福利開支,經常項目逆差長期化,消費不斷增高,廉價借貸也進一步固化這些國家在歐元區內“消費市場”的地位;另一方面,核心國在歐元區一體化和單一市場的推動下,把從邊緣國賺取的經常項目順差以借貸的方式輸送回邊緣國,進而又以消費的方式回流,使邊緣國公共債務滾雪球般上升。*“The Euro Zone Debt Crisis - Causes and Crisis Response”.在2009年前,無論邊緣國還是核心國的公債比例均保持平穩,但2009年前歐元區經濟總體處于擴張期,邊緣國相對較高的利息占GDP比重尚能為政府所負擔,邊緣國債務比與歐元區平均水平之間的差距仍未能縮減。而歐債危機爆發后,邊緣國由于歐元區經濟差異化導致的債務和真實借貸情況被暴露無遺,財政融資難以持續,進一步加劇了信用危機,債務比進一步攀升。

表2 1999年1月至2016年1月歐元區主要國家10年期國債收益率
資料來源:https://cn.investing.com/rates-bonds/world-government-bonds.(上網時間:2017年8月1日)
再次,從危機前歐盟對于歐元區的經濟指導方針到危機后的反制措施,均回避經濟發展差異化問題,導致消費與債務失衡及差異性繼續擴大。歐元啟動前,歐洲領導人并非沒意識到經濟趨同是歐元區啟動的重要條件,但仍然超前推出歐元,主要出于解決兩德統一、在美元體系下取得一定獨立自主、應對全球化和多極化挑戰等考慮,政治因素多過經濟合理性考慮,讓歐元計劃帶病上路。*[荷]瑪德琳·郝斯莉著,潘文、石堅譯:《歐元:歐洲貨幣一體化簡介》,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頁。
危機前,歐元區衡量經濟趨同的方法主要是觀測宏觀經濟數據,由于邊緣國家增長率、通脹率、財赤率等指標與歐元區平均水平相比并未出現明顯差距,使歐元區并未認真解決區內的經濟失衡問題。一方面,危機前的主流觀點認為,歐元區現有的差異化問題可以通過歐元區本身的擴大,歐元紅利的經濟促進效應以及歐元區經貨聯盟的深化發展得以解決,不必主動制定政策應對差異化問題;另一方面,各個國家也在危機前通過歐元獲得了本國看重的好處:核心國家擴大了產品市場、借貸目的地和相對競爭力而言較低的匯率;邊緣國家則獲得了廉價借貸與擴大消費的機會,在危機前增長了民眾福利。但歐債危機的爆發證明,歐元制度紅利不足以拉平發展差距,差異化的擴大反而讓歐元區內部出現生產消費失衡和債務失衡,危機的爆發則是必然現象。
歐債危機后,歐盟應對舉措雖保住了歐元并實現了經濟復蘇,但仍未觸及差異性問題的實質。危機后,歐盟建立了“歐洲穩定機制”等財政救援手段,對于“歐豬五國”啟動了多輪融資援助,同時要求受援國進行就業市場、財政開支縮減、公營部門私有化、增稅等改革措施,以保證財政有盈余償還救援款;2010年建立了“歐洲學期”機制,對各國預算與經濟政策進行監督;2013年通過“財政契約”,對締約國的財政赤字提出要求。上述措施主要是危機兜底措施和“一刀切”的財政紀律,雖在向控制財政失衡方面努力,如2012~2016年至今“歐豬五國”財赤率均不同程度好轉,但難以解決經濟發展差異性問題,差異性反而有擴大趨勢,明顯表現在表1顯示的人均收入上。危機后歐盟試圖以促使邊緣國向核心國財政狀況看齊的方式,推動這些國家向歐元區靠攏。但這些措施并未針對邊緣國的差異發展問題,反而拉大了邊緣國與核心國之間的經濟差距,經濟狀況惡化甚至使邊緣國的財政狀況進一步惡化。一般而言,經濟衰退期政府應加大投資,刺激需求和通脹帶動國家走出衰退。但債務危機期間,重債國本因債務問題陷入衰退,而歐盟解決差異性的手段則是一方面借錢給重債國維持償債能力,另一方面則是要求其進一步財政緊縮,結果在危機基礎上造成了更大的衰退。實際上,從發展經濟學的角度看,國家若要提升經濟發展水平,理應擁有低于富國的勞動力成本、加大資本投入、吸引技術投入,最終實現跨越式發展。然而,歐盟在歐元區經濟差異問題上并未著眼發展要素,而是按歐元區一般水平訂立了約束性規則來治理,最終使邊緣國實際發展水平和競爭力與核心國差距更大。而歐盟在促進社會福利等領域的趨同政策,促使邊緣國看齊核心國社會福利,但經濟發展水平和財政健康狀況難以支撐支出,使經濟差異化問題轉化成歐元區機制問題。但如果歐元區的制度建設能夠跟上步伐,在有效防范金融風險累積的同時,逐漸走向統一財政,那么適度的轉移支付將在很大程度上解決當前區內經濟發展不平衡的難題,進而走向整體趨同。
對于歐元區而言,發展差異性與歐元體系結合引發的經濟危機正向其他領域擴散,造成歐盟當前面臨的多重危機。在政治領域,債務危機使歐洲民眾特別是邊緣國民眾對歐洲一體化進程及歐盟機構的能力與合法性產生了質疑,對大幅削減福利與公共支出的不滿指向成員國政府以及歐元區和歐盟。在意大利,很多民眾認為引入歐元是生活越來越差的根源,歐元及其背后的體制對意大利“不公正”*Francesco Grillo“Italy’s Rage against Europe Is not Justified”,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3/dec/18/italy-rage-against-europe-not-justified-eu-euro.(上網時間:2017年9月20日);希臘激進左翼聯盟在2015年上臺后甚至發動反對歐盟第三輪救援條件的公投,其背后也體現了希臘對歐元帶來的損害及歐盟措施負效應的不滿;英國拒絕“財政契約”乃至脫歐公投的背后,也有英國對歐元區是否成為其拖累的隱憂。*Joseph Stiglitz “The Problem with Europe is the Euro”,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16/aug/10/joseph-stiglitz-the-problem-with-europe-is-the-euro.(上網時間:2017年9月20日)在安全領域,歐洲激進化趨勢抬頭和恐襲頻發的背后,是經濟衰退造成的失業高企、貧富與代際分化,推動失去希望的人群特別是穆斯林和年輕人群體對國家和歐盟不滿的加劇,最終使其訴諸暴力。對于歐盟的國際地位而言,債務危機前歐元不斷上揚的趨勢被逆轉,歐元占國際儲備、國際結算和國際貿易的比重比危機前大幅下降,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投票權以及特別提款權的貨幣籃子比重的下降,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歐元危機對歐盟地位的損害。而且,危機前歐盟憑借其經濟實力和所謂民主、福利社會的價值觀吸引力,外交的價值觀取向明顯,對于發展中國家特別是東歐、中東、北非等地區的干涉與“指導”均站在道德高點之上,入盟進程的吸引力也是其周邊政策重要抓手。而債務危機至今,歐盟實力的相對衰弱也導致其價值觀、發展模式和入盟前景的魅力大不如前,其對自身在全球的定位及周邊政策不得不從理想回歸現實,對于發展中國家民主、人權等價值觀干涉力度也今非昔比。因此,歐元區的根本弊病引發的一系列危機,正在全面侵蝕歐盟的實力,而這種結構性問題繼續存在,帶病上路的歐盟在未來可能面臨更多的危機,甚至威脅其自身生存。
債務危機以來,歐盟幫助歐元區走出危機的措施,不是著眼于應對及防范債務風險再臨,就是對歐盟經濟實行總體刺激,因而未能觸及區內經濟發展失衡問題,歐元區內分化趨勢難以扭轉。雖然當下危機已逐漸平息,但風險猶存,如果不從根子上去設法完善經貨聯盟的基礎,將留下經濟危機的病根,最終歐元區難免會重蹈覆轍。然而,歐元區經濟問題已成為當前歐盟多重危機的導火索,多重危機對歐盟生存的威脅,使其意識到歐元區改革解決差異性問題的緊迫性。對此,歐盟有較為清醒的認識。2015年6月,歐盟發布《完善歐洲經濟與貨幣聯盟報告》(“五主席報告”),提出未來經貨聯盟應建成四大支柱,即金融聯盟、經濟聯盟、財政聯盟及民主責任、合法性及機構強化,以求亡羊補牢。*“Completing Europe’s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5-presidents-report_en.pdf.(上網時間:2017/6/19)2017年5月,歐盟又進一步發表《深化經濟與貨幣聯盟反饋報告》(“反饋報告”),將之前提出的財政聯盟和經濟聯盟支柱整合為“經濟與財政聯盟”,并明確細化未來經貨聯盟深化的目的、步驟與路徑。歐委會表示,現在的“歐元區不僅僅需要救火隊員,更需要建筑師和建造者,歐盟領導人為建設完成經濟社會趨同的經貨聯盟和努力。”*“Reflection Paper on the Deepening of the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reflection-paper-emu_en_2.pdf .(上網時間:2017/6/19)從這些文件的內容可以看出,歐盟對于歐元區未來藍圖的勾畫已漸清晰。
(一)創建金融聯盟支柱。金融聯盟旨在建立歐元區層面上的防控金融風險及促進融資便利化機制,在穩定金融市場的同時拉平各國間融資能力差異,具體包括三大措施。其一,促進區內資金融通。歐盟提出建設“資本市場聯盟”設想,包括發展銀行外金融機構,強化證券、風投、公司債務等投融資手段,減少跨國相互投融資障礙,設立統一金融監管框架并逐步設立單一金融監管機構,在歐元區建設真正一體化的自由金融市場。實際上,資本市場聯盟是歐洲單一市場在資本自由流動領域的深化完善機制,目的是促進資本要素區內的自由流動。其二,建設歐元區金融風險防控機制。歐盟的措施包括統一的銀行審慎經營監管措施,強化市場規則,出臺處理和防范不良貸款的宏觀措施,明確不良貸款的處理目標、時間表和監督機制,特別是計劃于2019年建立起處理歐元區銀行業破產清算的“單一清算基金”(SRF)和補償破產銀行儲戶的“歐洲存款保險機制”(EDIS),并將于2025年啟動運營,以歐元區層面金融風險防控機制代替成員國應對銀行破產問題。其三,設計共同融資手段。歐元區融資成本差距將影響投資的規模與力度,進而對經濟發展產生影響,而更需要投資的邊緣國反而因其公私債務受限于信用評級,融資成本高過核心國,不利于擴大投資,因此需要以歐元區為發債主體的債權融資縮小融資能力差距。危機期間,歐洲有政客和學者提出過歐元區共同債券構想,但一直鮮有進展。*Jean-Claude Juncker and Giulio Tremonti,“E-bonds would End the Crisis”, http://www.ft.com/cms/s/0/540d41c2-009f-11e0-aa29-00144feab49a.html?ft_site=falcon&desktop=true#axzz4tCr15clT.(上網時間:2017/9/19)“反饋報告”中的共同債券計劃不再追求一步到位,而采取“兩步走”策略。在短期內,歐元區先嘗試主權支持證券(SBBS),鼓勵持有國債的金融實體以國債為抵押發行證券,讓企業試水將不同國家債券打包成抵押資產發證券融資,來嘗試共擔風險與融資成本均攤的市場接受程度,同時滿足銀行業的金融資產多元化需求,改變過度依賴持有國債的狀況,提高抗風險尤其是主權債違約風險的能力。從長期看,歐元區考慮在2019年后推出“歐洲安全資產”(European safe asset),整個歐元區作為債務發行主體,以歐元區信用為擔保發行公債,打造類似美國國債級別的投融資工具,以滿足貨幣政策調控、銀行資產配置多元化、縮小各國借貸利差等需求,實現各國風險收益共擔,幫助解決各國融資成本差異及金融市場一體化等問題。市場逐步接受歐元區風險與收益共擔的債務,利于保證該計劃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可行性。以歐元區公共債務對于縮小經濟差異性有兩方面效用。一方面,拉低邊緣國家借債成本。未來歐元區“區債”收益率將比各國國債平均水平低,有望達到美國國債的水平,其流動性和信用也將比各國國債要高。發行歐元區債務利于拉平各國借貸成本,重債國節省償債成本可獲得更大的財政空間。*“Reflection Paper on the deepening of the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另一方面,增強歐元區區債的流動性。歐元區區債將形成規模效應,其經濟體量和風險分擔能力將使其相較各國國債成為高流動性資產,金融機構樂于持有。此外,歐元區區債還將增加國際資本市場對歐元的需求,使融資享受鑄幣稅紅利。
實際上,金融支柱的實質是通過核心國的財政融資能力和信用水平拉高整個歐元區的政府融資能力,建立金融安全網則通過強國增強弱國抗風險能力。因此,歐元區整體財政融資機制是以核心國補貼邊緣國融資能力。核心國雖未直接補助邊緣國,但承擔了更高融資成本并提供擔保,本質仍是財政補貼,而融資能力提高促進發展的作用,有助于幫助邊緣國向核心國的經濟趨同。然而,如果共同債券無相應監管機制及刺激結構改革措施,將成為不受控制的“大鍋飯”,核心國將肩負的財政負擔遠超其接受能力,因此,經貨聯盟改革也需要配套的監管和改革刺激措施。
(二)經濟與財政支柱。經貨聯盟應追求發展目標的趨同,但現實中各國發展程度各異,通過一刀切的政策來“趕鴨子上架”顯然行不通,只能因國施策,才能實現內部均衡發展。為此,歐盟提出協調和指導各國經濟與財政政策,促進各國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趨同。其一,強化“歐洲學期”作用。2010年,歐盟啟動了“歐洲學期”機制,其初衷就是加強歐盟對成員國經濟與財政政策的監督,但事實上成員國對歐盟勸誡的落實不力,使得該機制未達到其預期效用。因此,歐委會將在2019年前在以下方面推進:加強歐委會與成員國議會、社會團體、“國家生產力協會”等相關方的合作與溝通,力爭改革方案得到各界支持;將歐元區整體與國家個體發展綜合考慮制定政策;加強“歐洲學期”與各國結構改革計劃結合,使國家政策更好體現歐盟監督要求。其二,細化“經濟趨同”標準。過去的目標僅盯住增長率、失業率、通脹率、財政赤字、公共債務等指標,而經濟與社會發展趨同更體現在社會治理、收入增長、經濟周期趨同等方面,因此歐委會將納入公共開支花費的有效性、教育培訓投入、勞動與商品市場競爭活力、稅收與收入分配體系等指標,將經濟趨同監測納入更多社會治理、財富分配元素。其三,將結構改革與歐盟資金援助掛鉤。歐盟將把現有“歐洲結構與投資基金”(ESI)等發展援助向“改革導向型”基金傾斜,即ESI向各國援助規模與其“歐洲學期”落實效果掛鉤,ESI資金會向歐元區國家更多傾斜,歐盟甚至會建立專門鼓勵改革的發展援助基金。這反映出歐元區意識到德國及歐盟機構“敦促”邊緣國結構性改革效果不彰,試圖以財政鼓勵促進邊緣國加快改革。其四,創立“宏觀經濟穩定功能”。該措施是歐元區設想的一種經濟扶持機制,指歐元區遵循一定政策條件,在就業、公共投資等領域給予遭受經濟下行風險的成員國財政支持,使成員國經濟不因財政開支縮減出現斷崖式下滑。其資金來源包括運用“歐洲穩定機制”(ESM)及以各國部分增值稅、公司稅收入建立專項基金。目前,歐元區就“宏觀經濟穩定功能”設計了三種方案。一是“歐洲投資保護計劃”。經濟下行期間,其將為成員國基礎設施、技能培訓等發展性公共開支提供資金,防止這些項目受財政縮減影響。二是“歐洲失業再保險計劃”,援助財政緊縮的成員國的失業保險體系。三是“雨天基金”,為受到經濟沖擊的國家提供有條件限制的財政援助,并設計通過市場借貸籌集資金的相應機制。*“Reflection Paper on the deepening of the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
上述辦法將建立財政補貼的配套機制,若財政補貼未配合經濟結構改革,其效果將大打折扣;但核心國提出“緊縮+改革”模式,邊緣國則在經濟受到改革沖擊的同時失去公共需求托底,同樣有增長放緩,差異擴大的風險。歐盟將共同財政倡議補貼結合“宏觀經濟穩定功能”作為緩解改革和重大危機沖擊的方案,彌補歐元區缺乏反危機公共財政手段的短板,同時鼓勵邊緣國家搞改革、提振競爭力,有助于解決經濟差異化的本質差距,即競爭力差距。
(三)完善機制運行支柱。歐元區現有經濟管理機構存在以下缺陷:其一,政府間決策色彩濃厚,缺乏歐元區的獨立性,以歷次歐元集團對債務危機救助的決定看,大國對決策起關鍵性作用,歐洲穩定機制是政府間妥協決定的執行方。其二,歐盟及歐元區的經濟管理事務劃分不明,缺乏歐元區層面管理機制。其三,主要職能是防控應對銀行業或主權債務危機,缺乏促進經濟趨同的職能,主要體現在歐洲穩定機制對受援國提出的財政緊縮及結構改革條件,以及歐洲學期的財政與經濟政策建議,但對各國經濟政策影響力有限。其四,國際貨幣話語權分散,難以發出與歐元地位相當的聲音。

圖1:歐元區財政部設想主要職能
為應對上述短板,“反饋報告”中提出的“民主責任、合法性及機構強化”是未來歐元區機制建設的主要目標,也是歐元區強化經濟權力和政策合法性的重要手段,主要有四項針對性措施。*“Reflection Paper on the deepening of the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其一,強化機制性權力。歐盟內合作機制包括歐盟法(歐盟各項條約)、政府間合作機制和歐盟機構機制等,未來歐元區將政府間協定訂立為歐盟法律,提高其對成員國的約束力與執行力。其二,調整歐盟機構對歐元區的治理權限。將歐委會管理經貨聯盟的職能剝離并與歐元集團合并,歐元集團將轉型成歐元區經濟治理理事會,設立專職的歐元集團主席,合并其與歐委會負責經貨聯盟的委員的職權,加強歐元集團和歐洲議會在歐元區事務的決策權,非歐元區國家只有知情權。其三,成立歐元區財政部。歐元區財政部將成為歐元區經濟與財政監管與政策實施樞紐,現有的歐元區經濟管理職能將被并入財政部,財政部長將兼任歐元集團的主席。此外,歐元區財政部還將包含一定成員國各財政部管理經濟的基本職能,如圖1所示,包括:全權實施對歐元區和各成員國的監管職能;管理“宏觀經濟穩定功能”,相當于以歐元區的預算對成員國進行財政支持;管理取代歐洲穩定機制(ESM)的歐洲貨幣基金(EMF),未來該基金將被建成真正的歐元區金融安全網,為成員國提供緊急流動性援助及擔當銀行業聯盟的最后貸款人,且其決策與執行將從政府間合作轉變為歐元區財政部掌管的永久機制。除了作為機制運行機構,歐元區財政部也將對成員國的救助、預算支持及“歐洲安全資產”發行的相關條件進行管控,以提升相關機制的市場公信力。其四,提升歐元區的國際代表性。歐元區將把各成員國在IMF的席位合并為一個席位,其投票權也將進行相應的合并。2019年前,歐盟將督促各國通過歐委會相關決議并于2025年在IMF內實現這一目標,通過保持與鞏固歐元的國際貨幣影響力為歐元區經濟趨同爭取貨幣紅利。*同上。
機制支柱將有助于歐元區統籌區內的經濟決策,通盤考慮財政、預算、競爭力政策和國際貨幣決策的關系,提高歐元區決策、指令對成員國的執行力,在危機防控能夠更快作出決斷,有助于把歐元區的經濟蛋糕做大,邊緣國分到更多蛋糕將更有助于其向歐元區水平靠近。
由上可見,歐委會所提出的新的經貨聯盟改革方案,核心目的是在有效防范金融風險的同時,著力解決歐元區內存在的經濟不平衡問題,進一步加快財政一體化步伐,補上經濟貨幣聯盟中經濟聯盟基礎的不足。但從當前歐洲的政治經濟條件看,短期內通過“反思報告”中的一系列規劃解決經濟差異化問題并非易事,其中尚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改革進程很有可能發展緩慢甚至陷于停滯。
首先,差異化問題短期內難以根治。由于各成員國資源稟賦、產業結構、社會文化均截然不同,歐元區內長期以來形成的債權關系及“生產-消費”體系難以被歐元區一體化舉措在短期改造,落后國家的發展模式不可能向先進國家完全趨同,重債國減赤減債水平也不可能向核心國完全趨同。此外,經濟差異的縮小也需要歐洲單一市場內商品、服務、資本、人員四大要素的完全流動,而當前商品和服務隨著單一市場制度的建構,占領了邊緣國家的市場,但邊緣國失業人口受制于語言、社會文化、職業技能認證等隱性障礙,并未向需要勞動力的地區流動,資本也未能向經濟薄弱地區遷移,這些問題不單是產業結構和競爭力的差異,更是社會文化與法律制度差異的結果,不僅需要經貨聯盟和單一市場的深化建設,更需要一體化在社會領域的深入發展,而一體化在這方面明顯比經濟共同體和政治合作更為艱難,縮小經濟差異將是漫長艱難的過程。
其次,歐元區改革可能加劇歐盟內部分化。歐元區成立之初,成員國看到歐元紅利給經濟穩定和增長帶來的巨大機遇,無論是政治一體化的意愿還是歐盟的國際地位都因此增強。但債務危機也讓人們看到歐元的破壞效應,甚至一定程度上超過了對歐元的積極效應。歐元在債務危機前后給成員國帶來的實際效用和心理感受有巨大差異:危機前,核心國家收獲了匯率紅利、市場紅利和融資紅利,邊緣國收獲了社會福利紅利和融資紅利;而在危機后普遍的經濟衰退中,核心國的受損程度和恢復速度均遠好于邊緣國,但其在救助過程中市場紅利縮減、財政壓力陡增;邊緣國則是深陷衰退、民眾福利大幅縮水,使得歐元區成員國從不同角度對歐元體制的向往轉為不滿,相互之間敵意與矛盾加深。此外,歐元區與非歐元區矛盾也在進一步增加,英國脫歐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英國對以歐元區為核心的歐盟危機應對及財政金融穩定機制的不滿。而英國脫歐后,歐元區抱團趨向給非歐元區國家帶來更大的壓力,歐元區未來將占歐盟成員國的2/3,GDP的85%,歐元區的決策將更加獨立于現有歐盟治理機制之外,成為真正的核心區。這種傾向將促使非歐元區國家在加入歐元區和被邊緣化之前做選擇,導致非歐元區的疑歐情緒上升,雙方矛盾可能進一步加劇。從英國脫歐經歷的政治經濟混亂來看,非歐元區國家會意識到退出將付出慘重代價,選擇退出可能性較小,但其留在歐盟內部仍將是一體化的不穩定因素,其對一體化政策紅利向歐元區加大傾斜也將更加不滿,不同國家對一體化的不同訴求將使其無法向一個方向發展,使一體化繼續處于不進不退的處境。
再次,歐元區改革動力的持續尚存變數。一是法德政治意愿持續性存在疑問。作為歐洲一體化的雙核心,法、德兩國的作用對歐元區改革走向起到關鍵作用。法國大選馬克龍勝出,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遏制民粹主義攀升的勢頭,也使以德法為核心的歐洲一體化重獲動力。但馬克龍政權的穩固主要取決于其國內改革的推進效果,若他難以給法國帶來其承諾的變革,則不排除對傳統政治進一步失望的選民在5年后將勒龐推向總統之位的可能。*Timothy Garton Ash“The French Presidency Goes to Macron. But It’s Only a Reprieve”,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7/may/07/french-presidency-macron-reprieve-france-eu(上網時間:2017/9/19)同時,默克爾和朔伊布勒等德國政要雖在原則上不反對歐委會和馬克龍推崇的歐元區改革方向,但德國在多大程度上愿意交出財政權力,負擔補貼邊緣國財政、預算及融資信用的責任,仍取決于德國政府能否突破國內政治和財政盈余傳統的掣肘。 目前看,德國真正愿意做的努力仍然十分有限,2017年德國大選后極右翼和右翼政黨力量上升, 將讓政府未來支持歐元區一體化受到更大阻力, 最終能對改革支持到什么程度也有待觀察。*“2017 German Election Result and Impact on the Pound/Euro”http://www.telegraph.co.uk/financial-services/currency-exchange/international-money-transfers/german-election-euro/ (上網時間:2017/9/28)二是當前歐洲進一步主權上收缺乏政治基礎。歐洲的民粹主義依然有較強影響力,在當下政治碎片化、大眾化情勢下,歐元區改革涉及的財政、預算、經濟政策等方面的主權轉讓,不僅觸碰了歐洲一體化的深水區,且民眾對于歐盟的信任和歐洲一體化的的支持度相較債務危機前也大為下降,繼續深化改革將更加困難。三是歐洲一體化的方向仍不明朗。歐委會年初提出的一體化未來五個發展選項現在還沒有定論,雖然德、法基本贊同向多速歐洲方向發展,但當前“仍在討論”。而2017年歐委會發布的“盟情咨文”中,又提出歐洲一體化的第六種方案——建立“團結、民主、強大”的歐盟,為照顧中東歐及南歐國家的情緒,一定程度上擱置了部分議題上小團體先行先試的設想。*“President Jean-Claude Juncker’s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2017”,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PEECH-17-3165_en.htm. (上網時間:2017/9/19)未來,是推進多速歐洲還是實施第六種方案還需經過長時間的討論,而歐洲一體化的大方向將決定“志同道合”的成員國在具體領域組團合作甚至上交主權的模式是否可行,這也是歐元區改革所采取的合作模式,因此當前歐元區的改革仍需等待一體化方向的確定。
總體看,歐盟對歐元區修補的努力意愿明確,也找準了縮小區內經濟差距的方向,有望在一定程度上增強歐元區的穩定性。歐洲一體化一向有一個規律,當其遭遇挑戰時,往往表現出足夠韌性并涉險過關;但當人們覺得一體化會加快推進時,歐盟的前進步伐卻總讓外界不滿意。對于目前歐元區的改革,在肯定其積極效應的同時,也應當看到其不足之處。羅馬并非一日建成,歐元區距離一個真正的單一貨幣區仍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