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散文詩[組章]

龐培

鐵軌

家園近了。站臺上一輛機車冒著煙，仿佛一名昔日同學的滿臉淚水，突然在大街上紛亂的人群里認出你。他驚詫的眼睛就是在日夜疾駛中消逝的旅程。沉甸甸的行李，過分規整的站臺過道（地下），以及像一顆空蕩蕩的心那么大的出站口。廣場上的鐘——那巨大的指針正好對準你視覺中的往世——又一次別離。

霜

霜是纖巧、知天命的。霜是苦難的閉合，是大地的忘卻。它賦予河流、山巒、巖石、植物和人，本般的原野以更為深沉的酣睡。它的呼吸幾乎已經停止。它沒有雪那么華麗、脆弱、熱烈。它在大地上的安靜是深刻的、不易察覺的。它的美麗遠離人世，比一場雪離得更遠、更堅定。它毋庸置疑地到達，它更像詩歌——如具說一場雪如同一首詩里的歌吟成分，那么霜更是它的冷冰冰的詞：措詞和文字——它是抒情詩里的斷斷續續的敘事成分。我多次乘坐長途公共汽車在江南一帶的鄉村看見它（觀察并記住），從一掠而過的車窗，我感到它和人的存在之間嚴酷的對照，感到它的幾乎無窮無盡苦役般的氣味，它的靈魂的安詳。我感到它在早晨的一堵院墻上的哭泣，感到它宛如靜止的萬物般的針尖，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我感到它的孤獨、生氣、無言的絕望、不融化。它是漢民族身上經久、但是殘余的釉彩——幾乎是它的窮人身上露出的肌腱。——那些霜凍后的田野、平原，猶如人身上掉落的大量夢幻，只剩下具體的、痙攣的經驗，赤裸裸的跋涉，沉默的運行，——冬天在四季中最主要、最真實的一根神經！

灰塵

甚至灰塵部值得人留戀，因為在逝去的年月中，時間帶走了一切。很多過去從未留意過的事物、事情的細節、始末，你又回憶起來。一陣風、一箱子舊書、一次旅行的不同地點，又在你腦海里一一浮現。舊的同學的面容，一個姓，一次會晤，都有了跟你當年的眼睛不同的視角、視點。走廊的長短、樓梯的角度變了。你身邊的人（數量、具體的人名）也變了。一切都值得惋惜，值得細細品味：桌上的灰塵為什么沒有經過你手指的摩撫？那本書——書的位置和原先讀它的人，到哪里去了？詩句……一些讀它的喉嚨夾雜空氣中的灰塵，大街上的明亮有著太多行人的影子。原來，他們的腳步是那樣紛沓、沉重，因為落在塵世中的生命，都因最終的消亡而變得珍貴、可愛起來。話語是值得反復記取的，但已完全沉靜下來——那些說它的人的面容，已經寂然無聲。

海風

海風就像是某種純凈的器皿，盛放著鳥兒鮮艷的翅膀，盛放著紅色的清晨、棕櫚樹、閃亮的沙粒、帆影、海灣的汽笛聲和裸泳的夏天。在海邊的游人談話的聲音恍如這個器皿被擦亮的邊沿，一些女人的紅果滾落其中。在天空的果盤里面，整個海灣就像一只吧臺上的檸檬。遠處的島嶼把它的果實的柄伸向餐桌，而旅行者的歌聲又把這一切變成青年時代的回憶——你用一枚硬幣敲打著啤酒瓶的邊沿，同時兩眼注意看那些午后幽暗的舞池。“丁零當啷”的硬幣聲音使你回憶起那個夏天——在寬闊的海灘上散步，和女人沿著海岸的街心花園游蕩。手里有足夠的錢可以支付旅費。前額上一綹黑發是那只浩大器皿上最初的裂縫。

風琴

風琴是兒時的（音樂）梯級。在它的白色琴鍵里蘊藏著世界上最整齊柔軟的腳步。在一陣嬉鬧的歌唱里遠方靜下來，有如沉睡在水底的蚌。隨著風琴的琴蓋開啟，一個個清晨般的童年在課堂上佇立。那明亮、金色的唱詩聲音在為漫長的人生道路送別——和幼兒園的孩子們在一起，風琴有一個貪玩的舌頭。而且它寬厚、善意的音樂性格有助于這種相處的快活熱鬧。它沒有鋼琴那么威嚴，也不比一般的鍵盤，從頭到腳都是成人的華麗、有序的炫耀——相比之下，風琴平和、溫存，有時像一名單純的小姑娘（幼兒園阿姨），有時像回憶著的會講故事的老人。在它的聲音里有一種飽經了人生的滄桑，而又依然生趣盎然、寬厚溫情的風度。它盡量彎下腰來，聆聽孩子們說話，用彈奏的手指。有時用一個和弦去暗示游戲的喜悅。上界的圣潔在它的音色里徽徽流露一有如在海上被風鼓起來的船帆……

地下室

一些書籍被埋在地下室里，在時間和土層中腐爛，直到人類中某個天才重新用驚人的記憶力和靈魂的辨識標記將之喚醒，于是，它的血肉部分穿過了石階——神經：書的內容、標題、段落穿過了原先鎖住它們的那些銹跡斑斑的鏈環——其中一節是遺忘和塵埃一一而書籍中的文字，穿過了上述那個天才的可憐而孤獨的頭腦。這樣的頭腦注定了一世在某種類似發霉的地窖般的陰暗中漫游，終于有一天，突然，那些黃昏時在人類的石壁上棲息著的盲眼的想象力蝙蝠——長出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