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戈
吃 過大年三十的午飯,母親照例叫秦二去 睡會兒,說鄉親們都到齊了再叫他。
秦二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公司的爛攤子,扶又扶不起,扔又扔不掉,直壓得秦二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母親進來好幾次,說:“大伙兒到齊了,都等著你哩!”
秦二有些不耐煩,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欠他們的。”
母親耐著性子好言相勸:“你是不欠他們的,可你發紅包都發了好幾年啦,他們的心里都念著你哩!”
母親說得沒錯,秦二自打自己開了公司后,就開始在過年時給鄰里鄉親們派發紅包。每到大年三十的下午,他家的院子里就會聚集不少人,熱鬧非凡。
第一次給鄉親們派發紅包那年,秦二的運勢不錯,公司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睡過午覺起來,見自家的小院里擠擠挨挨坐了很多人,趕忙掏了煙,賠著笑臉,挨次遞到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前。
會抽煙的人并不多,接煙的人卻不少,只一會兒工夫,秦二手里的煙盒便空了。秦二把空煙盒往地上一摜,對沒拿到煙的人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稍等,我馬上就拿出來。”秦二跨進屋,小聲問母親:“外邊咋恁多人?”
母親抬頭斜了斜門外,壓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說:“你看那姓王的屋頭,還有人去不?”母親嘴里的姓王的是秦二的鄰居,秦二一直叫她王嬸。王嬸的兒子曾經風光過幾年,后來卻遭遇了滑鐵盧。
秦二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母親又說:“要不,你也給大伙兒發個紅包吧?”秦二聽母親說過,王嬸的兒子風光時,每年過年回家都要給鄉親們發紅包。
秦二說:“我哪有那么闊!”
母親瞪了秦二一眼,說:“這大過年的,他們哪里都不去,卻偏偏跑到我們家來,那是人家看得起我們。”
秦二悶著頭不吭聲。
接下來母親便有些不高興,慢聲細語地說:“馬路口的楊嫂、三岔河的五嬸,還有墳林包的鄔妹子……她們經常跑來陪我扯草、扒地、拉家常,不興你這樣不懂禮數的。”
秦二總算松了口,低聲說:“可我沒買那么多紅包呢。”
“紅包啊,娘早就準備好了!”母親像個孩子一樣,樂顛顛地跑去拿出一疊紅包來。秦二每封一個紅包,母親總要拿過來打開看看,數數,才滿心歡喜地點著頭,把紅包重新封好,一個一個挨次攥在手心。
母親在前面帶路,眉開眼笑地一一介紹說:“這是楊嫂,這是五嬸,這是鄔妹子……”秦二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身后,每給出一個紅包,就深深地彎下腰去,說:“謝謝你們對我娘的照顧,謝謝你們對我娘的照顧……”
大伙兒收了紅包,偷偷用指尖掂了掂厚薄,臉上掛滿了笑,紛紛起身還禮,說:“闊氣人說話就是客氣。”
熱鬧了一陣,母親的手便空了。同輩的幾個婦女起哄說:“秦總,秦老板,我們還沒見你給大嬸兒發紅包哩!”
給母親的紅包是秦二早就準備好的。兩個紅包,一個五千,兩個便是一萬,猛然壓在母親青筋畢現的手里,母親有種難以自持的驕傲和不安。“恁多錢,我哪花得完喲?”母親紅了臉,訕訕地說,“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花過恁多錢呢!”
母親的話也許是真的,也許有些夸大,可是在座的卻沒有一個人覺得母親的話不夠得體。有錢,就是好哇!
可如今,秦二的公司困難重重,資金鏈斷裂,生意做不下去了,工人的工資都發不上,又哪來的錢發紅包呢?三番五次地催促,都不見秦二起床,屋外響起了絮絮叨叨的抱怨聲和板凳倒地的“哐當”聲。母親似乎看穿了兒子的窘境,默默轉出屋去,很久,才怏怏地返回來,說:“起來吧,我已經替你把紅包發了。”
秦二一骨碌翻身起來,問母親:“你哪來恁多錢?”
母親淡淡地笑笑,說:“你給的紅包,我都存著哪!”
秦二便有些氣惱,質問母親,公司資金困難的時候,為啥不肯借錢給自己兒子?
母親搖搖頭,哂笑著說:“這錢呀,得花在刀刃兒上。”
秦二還想說什么,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響亮的叫聲:“大嫂,明兒早點哦。”“大嬸,明兒我第一個給你化妝噢。”“大嬸,明兒的腰鼓隊,你領頭喲。”……于是,秦二便住了口,扯過被子蒙著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