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自己

金卉

我 看不清女孩的長相，只能大致看到她伸 出修長的五指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在把玩古董。開始我很納悶，后來刺眼的光芒讓我瞬間明白，她是在欣賞帶鉆的美甲。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說：“身份證、介紹信、單位證明、紅頭文件……”

我小心翼翼地雙手呈上去，釘立在原地。女孩瞟了一眼，說：“你的身份證和介紹信上出生日期不一致，一個是10月，一個是1月。”我仔細分辨了下，果然如此，我自己也弄不清哪個對哪個錯。我欽佩女孩的秒讀能力，我說：“證件對不上，但照片和我是一個人，你看看我。”我天真地在女孩面前晃了晃我這張老臉，說：“我就是我。”女孩看都沒看我一眼說：“我們只看證不認人，你回去重新開吧……”

說完，繼續(xù)舞動她那光芒四射的手指，美妙的動作讓我想到了跳孔雀舞的楊麗萍。

返回的路上，我想，原來都是家人代理的，后來救助部門說必須本人來，當時我正住院沒時間，現(xiàn)在我有時間了，證件卻出了問題，運氣可真差。

我先去開介紹信的社區(qū)，社區(qū)說他們沒錯，是身份證錯了。我又來到公安局辦證大廳，我使勁揉揉眼，依然看不清工作人員的臉，自然無法揣測他們的表情和態(tài)度。記憶中家屬老說他們態(tài)度不好，看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說明來意，工作人員開始給我查底案。

在焦灼的等待中，我發(fā)現(xiàn)窗口聚集了好多人，雖然臉看不清，但是講話和氣場足夠讓我判斷出其中一定有領導。他們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看我像怪物，那個領導模樣的人對我說：“老大爺，你來干什么？”我說：“我的身份證和介紹信生日不符，能不能改一下或者重新辦一個……”“哦？”他們相互看了一眼，“是這樣，大爺，您的戶口和身份證信息我們系統(tǒng)里查不到，我再去省信息庫里查一查，您留個電話號碼吧。”

留完號碼我匆匆回家，家里光線很暗，家居擺設似乎變化很大，我感慨于兒女們改造房間的速度和效率，這是我以往沒有發(fā)現(xiàn)的。

老伴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女們包餃子放鞭炮，其樂融融，我還是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想，如果救助款下來我一定買點保健品惡補一番或者做個白內(nèi)障手術什么的，改善一下我這越老越差的視力，我誰都看不清，這怎么能行！我說：“我沒辦成，老年補貼和救助款沒領出來，因為證件有問題，你們?nèi)ヮI時出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記得你們說，他們要求必須本人去，怎么本人去了還查不到信息？”

說了半天，大家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沒有任何反應，然后他們開始煮餃子吃餃子放鞭炮，有說有笑的。看到餃子我開始饑腸轆轆，也坐下來吃，我夾一個放在嘴里，馬上吐出來，因為那不是餃子的味道，分明在是咀嚼小時候點燃的蠟燭。

我憤憤地罵了老伴：“挺好的餃子讓你們包成這樣，成心不想讓我吃啊！”

不管我脾氣多大，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應。我想可能是沒領回來救助金不屑于理我吧。

于是，我出了門。

我飄飄忽忽來到一條似曾相識的馬路上，路上車水馬龍，天空中不時地飛舞著黃色的花朵，多如雪片。我的視力逐漸恢復，視野開闊了許多，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放松和愜意，甚至心曠神怡。不知不覺，我來到一個房間，里面有很多類似大型超市的貨架子，有很多盒子鳥籠般一排排擺放著，我的視力完全恢復，突然找到了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很燦爛，正是身份證上的那張，只不過是黑白的。我欣喜于終于可以證明我自己了，這是我身份證的翻版啊。

我迅速離開，來到一個室外的空曠園子，園子很安靜。

隱約飄來了哭泣的聲音，空靈而蒼涼。我走著走著，突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現(xiàn)著實令我吃了一驚：有一個長長的牌子矗立在那里，上面不僅有我的照片名字、出生年月日，還有一排醒目的數(shù)字：2016年5月5日立。

這個日期我不陌生，那天全家人呼天搶地哭成一團。我看看手表，今天是2017年5月5日，恰好一年，竟恍若昨天。

我住院時沒時間，等我有時間了，也找到身份證了，卻無法證明我自己。

但我堅信我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