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韓
十幾年前的高考,還是先填志愿后參加考試的模式。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死活不愿意寫上“中山大學”。作為一個廣東的孩子,我迫切地想去省外體驗異鄉的風物與人事。
在家中與父母抗爭了三天三夜,終于還是妥協了。向往的學校并沒有太適合的專業,終于作罷。
一如預想中的,2004年9月,我如期到中山大學中文系報到。
那時候珠海校區剛剛建成,一切都是嶄新的。嶄新的教學樓、宿舍樓、飯堂和圖書館,如此這些,成為大一大二生活的全部。那時候學生也不多,老師都是上完課就坐車回廣州,校園依山傍海,愈加地顯得空曠。這樣就是大學了嗎?開學后不久,便隨系里的安排,我們第一次來到中山大學南校區,也就是廣州新港西路上的校本部,人稱“康樂園”的地方。這一雅稱,淵源于南朝詩人謝靈運。謝靈運世襲為康樂公,因事為宋文帝流放廣州,就曾居于現新港西路康樂村一帶。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真正意義上的中山大學,大概也是農歷八月份這樣的時節,暑氣漸消,秋光凝碧。與導師見面后,導師領我們二三個學生在懷士堂附近閑逛。南校區是在原嶺南大學舊址建成的,嶺南大學原是教會學校,匯集了一大批中西合璧的民國建筑,紅磚綠瓦,人稱“小紅樓”。懷士堂為中山大學禮堂,孫中山先生曾在這里發表長篇演講,勉勵青年學生“立志,是要做大事,不可要做大官”。由懷士堂一路向北至珠江邊的北門牌坊,為南校區的中軸線,小紅樓多分布于中軸線兩側,間以碧綠平整的大草坪,是中山大學南校區風光最美的所在。
導師領我們由中軸線往東走,來到一棟兩層的紅樓附近,樓前有一條明顯發白的小路,路口的石碑上寫著“陳寅恪故居”。導師介紹說,這是非常著名的史學家,陳寅恪晚年視力極差,近乎失明,這條發白的小路,即是當時學校為他專門鋪就的。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陳寅恪,僅從石碑上的說明輕輕看過。六年后,當我即將從中山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陳寅恪故居”已升級為“陳寅恪紀念館”,而此地也成為我在南校區最愛流連的所在。我極愛此間草木的豐茂與寧靜,紅樓駐立其間近百年,似乎也與周圍草木融為一體了。每次從此經過,都要心生贊嘆與感激。畢業前想做完的事之一,就是在陳寅恪紀念館看完那一本《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此時回過頭一看,世間之事竟然如此有始有終。
除了陳寅恪故居,第一次的南校區之行并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們仍舊在遠離本部的珠海,過著散漫天真的大學新生的生活。早期的珠海校區相對游離,然而系里也偶有安排著名的學者前來開講座,詩人、古文獻學家、書法家陳永正先生,著名學者黃天驥先生以及長江學者吳承學先生等等,都曾來到珠海授課,為我們稚嫩的心,埋下一顆小小的種子。
第二年的春天,我因過廣州辦事,再次去到南校區。那時恰逢暮春時節,康樂園里草長樹茂,遍地青翠,我坐在懷士堂附近的長凳上,空氣中有許多細細的葉子輕輕漂浮,落得極慢,時光仿佛靜止。大樟樹上爬滿了寄生植物,宛如是枝干上長出來的絨毛,只覺得樹也是有靈氣的。天地間無一不綠,而時間一下被拉長。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南校區校園之美。那種美,不是驚心動魄的,是在那紅樓碧樹間的細碎光影,漸漸照入你的心里。
一直到大三搬回南校區,我覺得大學生活才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方向。中山大學自由的學風,優良的師資,讓人可以隨時領略各個學科領域的風采,自由地發展自己的所好。懷士堂里幾乎每周都有校內或國內國際知名的教授在此講學,梁銶琚堂常常有名家戲曲表演或高水平的文藝演出,夜晚的惺亭是練習英語口語交流的所在,圖書館總是一位難求,很多人常駐古籍部,日復一日,其中不乏知名的學者。
我也由著師長的引領,漸漸找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并繼而讀了古代文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老師們閑雅幽默的風度、詩書浸養的智慧、執著勤勉的學術追求,一點一滴地浸潤于心。雖然畢業后并沒有繼續從事相關的工作,然而古典文學已成為我生活中不可少的部分,或也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中山大學的校園很美,這種美是獨一無二的。初春時漫天飛舞的黃葛榕落葉,在一個星期內長成的新芽,成為最明媚的春光。惺亭附近永遠綠得發光的草坪,以及暮春時飄葉飄絮的校道,圖書館附近火艷艷的杜鵑花叢,雨后檸檬桉散發的香氣,夜晚從圖書館出來看到的水鬼蕉,傍晚竹園的清靜幽眇,盛夏荷塘亭亭翠蓋的荷葉與只容遠觀的荷花,深冬里紅紫紛飛的洋紫荊……康樂園的一草一木,如此深切地印在我的記憶里,伴隨著時節的變換。即使離開多年,時節一到,因為這些熟悉的植物,也就記起了中大歲月的光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易人為校,也誠如斯。
每逢春天,我還是喜歡去南校區校園里走一走,是一種緬懷,也是一種延續。
雨后檸檬桉散發的香氣,夜晚從圖書館出來看到的水鬼蕉,傍晚竹園的清靜幽眇,盛夏荷塘亭亭翠蓋的荷葉與只容遠觀的荷花,深冬里紅紫紛飛的洋紫荊……
1. 惺亭和發光的草坪2010年。
2. 陳寅恪故居(后面)2006年。
3. 南校區東門的校道,春天大葉榕都發了新芽2008年。
責任編輯 /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