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娜
在讀美國學者勞倫斯·格羅斯伯格(LawrenceGrossberg)著,莊鵬濤、王林生等年輕學者翻譯的《文化研究的未來》(CulturalStudiesin theFutureTense)前,我正在翻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第二本文化多樣性政策評估報告。這是針對2005年“教科文組織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以下簡稱“多樣性公約”)的實施效果定期推出的評估報告。兩本報告的標題分別是《重塑文化政策———為發展而推動文化多樣性的十年》和《重塑文化政策2018———為發展提升創意》。從2008年聯合國系統第一次推出有關創意經濟的報告開始,10年來這些報告都沿用了聯合國貿發會議最初制定的相關文化產品與服務出口指標進行衡量。在看似科學的評估方法之中,始終有無法解決的現實矛盾。
這一矛盾就是:根據報告統計口徑,發展中國家一直以昂揚的態勢奔跑著發展文化創意產業,文化產品出口額已經逼近全球的一半。無論經濟基礎多么薄弱,國際金融危機的局勢多么緊張,發展中國家始終以兩位數的年增速發展文化產品出口額,并且可以“保持到下一個十年”。其中,中國從2005年開始就是全球第一大文化產品出口國。但這一結果可以作為依據,支持國際社會在發展中國家全面推行文化創意產業發展政策,以幫助其實現彎道超車、經濟跨越式發展嗎?
帶著這些疑問我閱讀了《文化研究的未來》這本書,書中有關文化經濟的篇章引起了我的特別關注,讀后啟發良多。
文化經濟的理論范疇與研究缺憾
在著作中,格羅斯伯格將文化經濟研究的理論范疇劃分為六個,這種劃分跳出了現有“文化經濟學”論述邏輯,站在文化研究的角度展開問題域,并且指出這六個范疇中研究的薄弱環節。這些結論大多是國內從業研究者已經意識到的問題,但經由作者總結提煉,給了我們新的視角,很多本來以為理所當然的內容竟然存在著最大的問題,比如作者認同雷·赫德森的說法,提出“究竟什么被定義為經濟?”
這一問題產生的原因是全書的關鍵詞:“語境”。作者認為語境是由問題域構成的,是研究者與語境之間隱喻性的對話,這種構建或者根據問題的邊界,或者依據相關各種可能的決定性因素。對文化研究者來說,對語境的錯誤解讀會導致問題域的識別錯誤,最終直接導致對事物的理解產生偏差。格羅斯伯格的研究思路刻意避開了現代主義的社會本體論,探尋獨立于當代經濟活動的現代主義,有意與歐洲的現代性理念劃清界限。在文化經濟研究中,語境缺失表現在研究工作中將一定活動或者實踐預先認定為經濟,然后再去考察它們是如何構成和運作的。過程中既不充分探究隸屬的經濟類別,也不考慮實際經濟活動的復雜語境。與語境分析相比,更常見的是把經濟詞匯熟練運用到文化經濟研究中,比如近年來特別流行的文化金融化、文化證券化、文化品牌化。語境缺失直接導致了經濟主義和技術決定論,所以格羅斯伯格認為語境分析是文化經濟研究最重要的工作。
格羅斯伯格認為文化與經濟的關系這一最基本的問題反而是整個文化經濟研究最為薄弱的部分。這部分正是我們最熟悉的文化經濟和文化產業的理論研究,包括文化市場、勞動力、分類、所有權、文化生產、商業化、消費等問題。他認為這種薄弱產生于兩個原因。
其一是把文化當成一個獨立經濟部門,在相當傳統的經濟學或者政治經濟學概念、方法和假設基礎上構建研究。此舉導致研究所回答的問題都在經濟學研究中本已有之的問題域之內,針對這些概念、方法和假設卻無法提出質疑。
另一個原因與之相關,由于站在經濟學本位角度進行思考,文化無法作為思考的基礎,因此文化產品的真正重要意義和作用被忽視,文化屬性更多是研究的補充,而不是生發的基礎。
格羅斯伯格提出的另一個重要缺憾是認為對于消費者文化研究、文化媒介行為、組織文化、管理理論、借鑒和創新仍然關注不夠,因為過于將文化經濟局限為生產、流通與消費三個環節內。此外,文化經濟學吸納了相當多的社會學研究方法,包括人種學、話語、體制分析等,這些跨學科方法的使用的確大幅度提升了經濟現實的客觀性和透明度,但作者認為這加劇了將文化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當作事實本身和單純的經濟事實。文化經濟學更多關注在微觀經濟層面,將每一個相互勾連的綜合現象都進行了解構,研究中經常可以發現閃光點,不斷挖掘出新興事物,但缺乏在語境和情勢的關系和矛盾中定位這些事物的能力。我對這一點深有同感,當下學界的案例研究越來越多,越來越精彩,但讀者反而更感覺對自身選擇缺乏指導性,成功經驗越發顯出不可復制的特征。
文化經濟的實踐局限
文化經濟的理論和方法相較于傳統經濟學來說更“玄”一些,處理開放的語境和體系,在定性描述上都具有明顯的優勢。作者認為文化經濟不應該是文化研究者挾持經濟學,創建一個非常正確的經濟理論或者經濟分析,而應注重問題意識。正如金元浦教授在這本譯著序言中總結的:“文化研究是教人們如何去問問題,不是被自己的學科束縛、綁定,而是回應整個世界,以便盡可能找到最好的回答,講述更好的故事。”
澳大利亞著名文化經濟學家大衛·索羅斯比(DavidThrosby)早在其2001年出版的《經濟學與文化》(EconomicsandCulture)中就表達了將文化經濟學與經濟學直接畫等號的擔憂,比如人們的支付意愿并不等同于文化價值等。而在由他撰寫的《2015報告》“可持續發展”章節中,他更明確指出了現有評價指標的荒謬之處:2013年,僅中國和印度就貢獻了718億美元的文化產品出口額。減去這個數字所代表的份額,其他發展中國家在2013年加起來的文化產品出口市場份額僅占全球8.8%,2004—2013年10年間的年均增長速度只有5.2%,幾乎沒有超過世界經濟增長速度,而且絕大部分發展中國家還沒有成規模的文化產品生產和出口。換句話說,單從現有指標來看,中國和印度以外的其他發展中國家在過去十幾年中文化創意產業并沒有明顯發展!
在格羅斯伯格的書中,他引用思里夫特的批評,認為對于很多研究者來說,文化經濟是給他們的社會文化理論分析提供了一個宏大又圓滿的結束語,一切歸結于現代性,歸結于經濟,真是研究的方便法門。
作者從跨學科這一根本開始剖析文化經濟的問題。他認為文化經濟是經濟學的文化轉向,但這是指文化轉向的不同代表在研究經濟學問題時采用的方法,而不是指經濟或政治經濟中真實的文化轉向。現有的文化經濟在他看來存在兩個核心的問題:
第一,當下社會有一種傾向是將所有的價值都簡化為經濟,可以稱之為“經濟霸權主義”,把經濟邏輯和時間當作所有人類活動和問題的解釋和解決辦法。雖然積極地跨學科嘗試像是打破了學科壁壘,但格羅斯伯格認為文化經濟不僅沒有找到出口,更像是經濟名義之下一個孤立封閉的子集,局限于討論與文化有直接關系的事情上。他認為對這些作者來說,經濟學被當作將一切現實、設想都融化在一起的類似“時代背景”的宏大敘事。用比奇洛的話說:經濟好比是當代文化的宇宙學和神義論。文化研究在操作文學、傳播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的時候,都自信而大膽,唯有面對經濟學時顯示出巨大的膽怯。幾十年來,不管如何反對,人們總是很容易回到簡單的經濟形式中。
第二,文化經濟將經濟學的理論框架視為“圣經”,選擇的經濟理論都是經濟學視野中成型的理論,不再像普通經濟學研究中正常存在的觀點爭論、立場選擇或者真理性的驗證。經濟學理論在與時俱進地發展,本身也和其他學科一樣具有發展不平衡、發展危機等現實,而文化經濟只截取了其中一個片段。在這一模仿的領域里,人們的爭論只是在判斷我們是否適用于后資本主義、后福特主義、新自由主義、網絡資本主義或知識經濟這些時髦的概念。遺憾的是,雖然按照魯茨歐的說法,比起經濟學科的人,非經濟學科的人寫了更多經濟學的問題,然而格羅斯伯格指出,經濟學領域的人卻從來不屑于閱讀非行家的成果,甚至認為文化經濟寫得“太專業”,正如其他學科的學者認為經濟學的著作過于專業一樣。
發展中國家文化經濟發展困境
回到本文開頭提到的問題,聯合國系統的幾個與創意經濟有關的報告一直存在內在的矛盾始終沒有解決,這些矛盾都多少能在格羅斯伯格的著作中找到線索。
首先是文化部門難以定量評價的問題,尤其是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導的“多樣性公約”的文化政策評估最為明顯。評估報告試圖密切聯系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加強對全球數字環境作為前提的描述,更貼近文化創意產業全球真實發展環境,并描繪了“全球報告”未來幾年路線圖的主要內容。不過縱觀全報告,仍沒有對文化政策的評估找到可量化的指標體系,也因此無法獲取相關的有效數據。這種困難在報告的四個目標中都體現得十分明顯,甚至使人對于基本目標設定的合理性產生懷疑。這四個目標是:支持可持續的文化治理體系;實現文化產品和服務的平衡流動,增加藝術家和文化專業人士的流動性;將文化納入可持續發展的框架之中;促進人權和基本自由。
上文提到體現在文化產品與服務貿易數據中的推論是發展中國家十幾年來的創意經濟其實并沒有增長,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兩個問題:第一,創意能力的提升是否可以像傳統技術進步的方式進行國際援助?第二,發展中國家是真的沒有發展好創意產業,還是評估指標出了問題?
文化研究的先驅斯圖亞特·霍爾在20多年前對這個時代做出過判斷,認為我們處于高度轉型的時刻,置身于一個既不能充分占有也不能絕對離開的舊狀態和我們可能正在接近卻又被我們忽視的新狀態之間。可以斷定的是,技術革命對媒體治理和文化價值鏈的各方面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不過從10年前我們通過聯合國貿發會議的《創意經濟報告》呼吁創意產業可以幫助發展中國家實現經濟跨越式發展,到如今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重塑文化政策》報告里提出移動互聯網對填平數字鴻溝能夠起到作用。務實的學者開始注意到這仍然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中國這樣一個移動互聯網十分發達的國家,對于老年人、農村人口的移動互聯網使用還是社會廣泛關注和呼吁的問題;更不用說在連基本用電還沒有完全實現的非洲,為手機充電也能成為一門營生。我們由此推測許多國家缺乏基礎設施,無法為生產發行數字化的文化產品和服務提供統一的市場。但這些推測都只能用案例和論述來進行,盡管報告推測出政策配套資金與創意能力有一定的關系,但是沒有辦法建立政策實施結果的監測方式,所以無法實現相關的評估目標。
目前我們對于發展中國家,以及中國的經濟欠發達地區創意經濟發展能力不足還是傳統的思路上,比如典型的政策不夠優惠、人才缺乏、資金不足等。但很多經驗已經證明了,相比具體的大量投入資金和人員,頂層設計可能更加重要。如果沒有能夠使人才和資金得到正確使用的機制和思路,即便投入大量的資金,調集各類人才,也不能產生充分的效果。試想一個對文化旅游本身思路不清但又固執己見的領導機制,即便花費數倍的價格請來若干最好的規劃團隊,也無法規劃出真正會有效益的可行規劃。但過去人們往往會將其全部歸因到規劃團隊的水平不足上———盡管的確有大量魚龍混雜的團隊存在———而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是不是已經提前預設了“提線木偶”的舞臺,完全剝奪了上演任何別的演出的可能。畢竟創意能力與技術能力不同,不能用傳統技術援助的方式進行幫助提升創意能力,所以過去十多年間全球針對發展中國家的“創意援助”并沒有在實際上幫助發展中國家創意產業的進步,至少從國際文化產品與服務貿易的統計口徑上來看是這樣。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