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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我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

2018-01-09 20:26:08勞倫斯·格羅斯伯格
中國圖書評論 2018年12期
關鍵詞:理論文化研究

勞倫斯·格羅斯伯格

我很榮幸在中國有許多文化研究的知識分子同道愿意以專欄的形式認真地討論我的工作。我被要求為這次討論提供一些個人的學術背景和研究情況,談談為什么我要致力于文化研究,我是如何做的,以及我認為我已經做了哪些工作。我必須承認,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退休的臨近,隨著世界繼續從我為之奮斗并珍視的每一個愿景中退卻,我一直在思考諸如此類的問題。我一直在努力地將自己對事業的理解與別人對我的認識以及我的名聲分離開,但是當我在繼續工作和思考我應該做什么的時候,我發現我正在考慮的是,我所做的事情是否重要,以及我是否變得無關緊要了。(是的,一種自我懷疑和不安全感)我一直致力于從那些特別“艱難”的時刻中尋找未來,這是我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所做出和能夠做出的貢獻,并在一個后視鏡中發現它:我尋找一個可能的未來,并在我的過去中發現它。但是,當我回顧我的過去時,卻發現我的未來正在盯著我看。

不過,首先請允許我概述一下我的一些基本情況和教育經歷,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我們這一代人學術旅行的老生常談,另一方面是因為一路走來,我們是這一大筆財富的接受者。

一、我是誰,我們是誰?

我想,“我們是誰”這個問題的回答確實在很大程度上與我們的童年密切相關。我是作為一個東歐猶太移民家庭的第二代而長大的,對“二戰”后的美國夢深信不疑,這是一個白人中產階級的夢想;但對他們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對努力工作和無聊休閑的美好生活的愿景。更重要的是,它們深深地根植于人文倫理當中,塑造著我們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由于健康問題,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閱讀,閱讀一切我能找到的書籍。我想,又因為那個獨特的時代(20世紀50年代),我喜歡另外兩樣東西:科學和搖滾樂。我認為科學可以拯救世界,因此我去了一個以科學和數學聞名的專業高中,我在一個遺傳學實驗室里實習;離開那里之后,我去了羅切斯特大學,去研究相對較新的生化遺傳學領域。但是,我發現我的教授們都很無聊,他們與我們周圍發生的那些激動人心的事件和變化隔絕了。(如果我有其他的生物和化學老師,事情可能會變得非常不同)我要到別處去找找。在大學里,有三件真正讓我激情澎湃的事情:流行文化(尤其是音樂)、政治(畢竟是60年代)和哲學(一種新發現的嘗試)。幸運的是,我遇到了很多教授,他們在不同程度上愿意教我,甚至愿意在我迸發了一個或有時更多的激情的時候給予我指導。他們是歷史系的教授海登·懷特(Hayden White)、洛倫·巴里茨(LorenBaritz)、R.J.考夫曼(R.J.Kaufmann);哲學系的教授理查德·泰勒(RichardTaylor)和英國文學系的教授杰勒德·拉姆齊(GerardRamsey)。

他們分別教了我很多東西,但總的來說,他們教了我兩件事。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必須致力于將研究工作盡可能做到最好、最嚴謹,而嚴謹是由謙遜感和會犯錯的可能性來定義的;其次,雖然將我的三種愛好聯系起來是可能的,但這需要一種實驗,而這種實驗就當時的學院體系而言是不太可能的。所以,當我有一個機會———以獎學金的形式———去讀研究生的時候,他們把我“送”到了英國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reforContemporaryCulturalStudies,簡稱CCCS)。他們誰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化研究,也不知道中心具體的研究工作,但他們見過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他創建了當代文化研究中心。霍加特曾在羅切斯特住了一年,他們覺得我也許能在那里找到政治和思想上的歸宿。當然,他們是對的。

因為我發現,我的三種激情不僅可以,而且必須交織在一起。我發現有人相信———這一直是我最基本的承諾———思想是重要的,思想工作對政治斗爭至關重要,但只有當它在某種程度上獨立于政治斗爭之外時才能成立,因為它需要有讓人感到驚訝,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結束的自由。我找到了那些確信最好的知識關系到人類的生活和未來的人,但只有當這些知識不試圖以政治斗爭的速度前進時才可以。我發現有些人知道,沒有激情的智力勞動,沒有某種“樂趣”的工作,如果只是因為它很重要,那么就不值得去做。我發現那些致力于實驗的人們———不是為了實驗本身———而是因為學院的既定慣例根本無法完成現代社會所要求的工作。我發現,接受這種工作的人們總是有失敗的風險,無論是知識上的(有時你無處可去,或者不在你該去的地方),還是職業上的(被排斥、邊緣化或被忽略)。我發現在人們的身體和靈魂深處,他們覺得世界需要接受復雜性且回避簡單答案的知識分子,去尋求減少復雜性的答案,那些在與世界混亂的現實發生任何對抗之前就已經知道的答案。我發現有些人明白,任何與這些混亂的現實做斗爭的努力,都必然會違反紀律的界限,甚至會挑戰紀律本身的構成。我發現有些人反對普遍答案,并試圖從歷史的特殊性來理解世界。這些便是我在中心學到的有關文化研究的知識。但也許最重要的是,正是在中心,我遇到了斯圖亞特·霍爾(StuartHall),他成了我一生的導師和朋友。

我離開英國時相當突然,我和一個說法語的無政府主義者、實驗主義的戲劇團體在歐洲旅行了一段時間。我在這段時間也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最重要的是,我學會了如何表演,如何使想法和政治觀點吸引人,并且充滿激情,如果不一定具有娛樂性的話。我了解到,交流思想是一種知識的、情感的、具體的實踐。我相信,這幫助我發展成了一名成功的教師和演講者。當我最終回到美國的時候,我向斯圖亞特·霍爾請教研究生課程的進一步指導,他把我推薦到伊利諾伊大學詹姆斯·W.凱瑞(JamesW.Carey)教授那里去工作。吉姆知道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和英國文化研究的興起,雖然他不知道很多詳細的工作。他在獨立地發展他自己的文化研究路徑,這種文化研究根植于與伯明翰學派不同的傳統。他是一個歷史學家,一個非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家[加拿大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哈羅德·伊尼斯(HaroldInnis)的追隨者],一個技術理論家。他的理論基礎在于實用主義,特別是約翰·杜威(JohnDewey)的著作和芝加哥學派的早期社會學家的著作。吉姆是傳播研究系的系主任,我必須承認,在我到達之前,我并沒有意識到我要進入一個傳播學的博士項目。我當時不知道什么是“傳播”,作為一個學科指涉我至今仍然不確定,特別是在我做了近45年的傳播學教授之后,但這并不重要。這一學科———也許只是吉姆———給了我自由的時間去做我必須做的事情。我花了精彩的四年時間與吉姆交談,在這兩個版本的文化研究之間,我自己的思想路線基本上形成了。

正是在這個空間里,我意識到了一些對我來說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這看起來像是語義學的問題,但在當時———甚至在今天———看起來更為重要。我認識到文化研究對復雜性和歷史特殊性的承諾有其特定的形式和實踐,我稱之為“激進的語境”(radicalcontextuality):不僅是針對一個人的研究語境,而且他的理論、方法和政治本身也與語境密切相關。如果知識總是只與上下文的語境有關,那么我們就有可能談論真理,談論更好的故事。文化研究可以避免倒退到相對主義,后者譴責許多其他拒絕客觀和普遍真理概念的努力,因為文化研究與其上下文語境的關系不應簡化為總是損害其對真理的要求的前政治立場。文化研究在它所提出的問題上是政治性的,并且在努力尋找能夠開辟新的政治可能性的答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認識使我得以探索我對理論和哲學的熱愛,并嘗試探索不同的哲學如何使文化研究能夠更好地講述正在發生的事情。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人們一直對探索現有的文化和社會理論感興趣,但他們并不贊同我對哲學的純粹的熱愛。現在我發現我可以將這兩者聯系起來,擴展我的批判工具箱,這一方面引導我去閱讀海德格爾,各種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理論,特別是福柯、德勒茲和瓜塔里;另一方面也讓我回去鞏固我對(至少是西方的)哲學史的認識。我已經知道一些歷史,也有一些東方哲學的東西,正如我希望你們在《文化研究的未來》中看到的那樣。我最近試圖擴大我對非西方哲學的了解,雖然斯圖亞特·霍爾(和其他人)并不總是理解或贊同我的一些哲學上的努力,但我確實作為一名哲學研究者在文化研究中贏得了一些聲譽。

二、我的文化研究計劃

我一直致力于使文化研究具有可見性和可行性,首先是在美國,然后是在其他地方。面對各種聲音和壓力,我為文化研究計劃的特殊性進行了辯護,該計劃以跨學科、語境和務實的方式對待理論、政治和經驗現實,從不事先假設答案或來源,也從不假定得到了保障的歷史。在我的整個職業生涯中,我堅定地倡導以跨學科的力量對抗學科的樊籠,以復雜性對抗舒適的還原主義策略,以語境的特殊性對抗泛化的規范甚至普遍主義的準則。雖然我經常將斯圖亞特·霍爾的工作和英國文化研究放在突出的位置,但結果是:我一直在努力打造我自己的文化研究“構造”(formation),一個回應“二戰”后美國混亂的環境,把斯圖亞特的葛蘭西主義(在馬克思和德里達之間發生的變化)、詹姆斯·凱瑞的實用主義,以及我自己對海德格爾、福柯、德勒茲和瓜塔里的激情結合在一起。

但更重要的是,我想通過文化研究的工作來展示我已經知道的東西:文化研究可以通過其經驗工作和理論工作的結合,促進對“發生了什么事情”這一問題有一個更好的理解。我的職業生涯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持續不斷的嘗試的過程,試圖做一個“情勢分析”(conjunctural analysis),或者至少為一個不幸的隱形對話做出一些有益的、也許是至關重要的貢獻。我一直被講述更好的故事的需要所驅使,以滿足葛蘭西對“智識的悲觀主義”(pessimism oftheintellect)的要求。我一開始就試圖了解戰后與20世紀中葉出現的占統治地位的自由資本主義秩序的斗爭。特別是,我對一種新的反文化政治的出現以及它能告訴我們的語境和它的可能性感興趣。當我進入這個語境時,我首先認識到,在某種程度上,了解流行音樂的重要性對這項任務至關重要。所以我必須想出如何談論流行音樂,不是把它作為一個對象,而是一種表達的方式,這讓我想到了情感的概念和日常生活的政治。但我尋找的不是一種流行音樂的理論,而是一種特定歷史“巖石構造”(rockformation)的理論,這種理論包含在一系列特定的歷史決定中,與經驗和斗爭密不可分。

但當我試圖寫這些的時候,我不得不面對,如果不是這種運動的失敗,至少是在新興的新保守主義者的攻擊下,他們的效率正在下降。在我看來,它產生于某些同樣的決心,并從反主流文化的大眾政治中獲得了許多戰略、實踐的層面。我的一本一開始打算叫作“又一個無聊的天堂之日”(AnotherBoringDay inParadise)的書,最后以“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WeGottaGetOut ofThisPlace)之名出版。(譯者注:AnotherBoringDayinParadise:Rock andRollandtheEmpowermentofEverydayLife是格羅斯伯格教授在1984年1月發表于PopularMusic的一篇學術論文,WeGottaGetOutofThisPlace:PopularConservatismandPostmodern Culture是格羅斯伯格教授在1992年出版的著作。)

十年后,我確信,美國正處于一場相當長期的有機危機之中。在這場危機中,保守勢力正在改變權力的平衡,使之與20世紀60年代的進步價值觀相抗衡。我又回到了孩子的問題上,但他們是繼我自己的嬰兒潮一代之后的幾代人。我這樣做的原因,一方面是為了向更多的人宣傳:畢竟,如果有證據表明,美國正在從一個善待兒童的社會(有人說得很好)轉變為一個越來越不善待兒童的社會,并把他們說成是問題,而且往往是威脅性的問題,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受到感情上的影響。但我也知道,這里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在起作用,一些必須要理解的轉變。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轉變?美國的有機危機所導致的這場反對兒童斗爭是什么性質的斗爭?這促使我將注意力從流行文化轉移到政治和經濟文化,正如我在重讀了20世紀下半葉的諸多現象后所做出的一系列嘗試,我試圖重新定義“美國現代性”(Americanmodernity)的真正含義,其結果是“陷入了交火”,并最終以“文化研究的未來”在此種語境中試圖重建文化研究。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情勢分析”中的一些基本術語,詢問人們處理經濟和政治,甚至是文化問題本身。我很幸運,因為這項工作,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為我同2008年美國的債務危機和從茶黨開始的反動右翼的崛起的“決裂”做好了準備。但是,另一個問題又隨之而來:為什么許多積極的進步力量———其中一些來自20世紀60年代的反主流文化,另一些則是在它幾乎消失之后出現的———在對抗似乎是決定著這個國家的發展軌跡的保守和資本主義力量的斗爭中失敗了?所以我寫了《我們都想改變世界》(Weall wanttochangetheworld)一文,后來又寫了《在混亂的幌子下》(Under thecoverofchaos),這至少提供了一個對日益民粹主義和非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的初步認識。

除了定義和捍衛文化研究的計劃,以及對構成文化研究核心的那種“情勢分析”的具體實踐,我的計劃總是有第三個維度。自大學以來,我一直是個“理論怪人”,對我來說,理論作為文化研究的必要部分更為重要。理論總是被雙重闡釋:一方面,它是我的激情和游戲(比起電子游戲,我更喜歡它);另一方面,對于我在文化研究方面的工作來說,它是一種工具,它從特定的語境中產生,使人們能夠對特定的語境做出反應,并講述更好的故事。(我最后的一本書將會是對一些文化研究理論的介紹)太多的學者和知識分子,特別是在美國學術界,認為文化研究是“高級理論”(high theory)。在他們看來,理論可以事先給你答案,如此一來,政治知識分子真正的工作就是去找到那個正確的理論。有時候,他們甚至認為理論本身就是政治。我從來不相信有一個“正確”的理論,只相信“有用”的理論。我一直認為,對“你的理論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正確回答是“我所要解決的問題和語境是什么”。所以我一直很喜歡斯圖亞特·霍爾所提出的“與天使搏斗”的隱喻。(這一形象甚至成為我手臂上的一個刺青來哀悼他的死亡)(譯者注: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研究及理論遺產》中指出:“我希望為理論研究提出一種不同的隱喻,即與天使搏斗的隱喻。唯一值得擁有的理論是你必須將之打敗的理論,而不是你輕松談論的理論。”)你不能簡單地接受或拒絕任何理論,你必須與它做斗爭,即使你是在為贏得一些東西而斗爭,這可能對你的批判性努力有所幫助。也許我的工作對當前理論和哲學的關注以及對理論的政治學的討論做出了一些貢獻。我知道,我一直試圖將一些概念(如情感)和一些理論家(如德勒茲和瓜塔里)引入文化研究(或許是更廣泛的論述)。

三、我在學術機構上的努力

我從我的導師那里學到的最重要的經驗之一,就是機構工作的價值和必要性,即創造各種空間,例如程序、組織、出版機會。我相信并且知道這項工作是我們作為政治知識分子的責任的一個重要部分;它是對未來的一項義務,改變可能性的條件,以便于下一代不必總是進行同樣的戰斗,重復同樣的工作和同樣的錯誤,承擔同樣的風險,以便于他們能夠選擇自己的戰斗,并承擔新的風險。我的許多努力都是為了給被排斥或被忽視的主題開辟一個空間,作為調查和教學的場所,并為后來者提供一些支持。

多年來,我幫助(從來不是孤軍奮戰但也不居于主導地位)創建了許多項目(伊利諾伊大學批評和闡釋理論小組,以及北卡羅來納大學的文化研究項目)和若干組織(ICA的傳播哲學系,它是“哲學怪人”和文化研究者的家園)、國際流行音樂研究協會(the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fortheStudyofPopularMusic)和文化研究協會(theAssociationforCulturalStudies)。我幫忙組織了一些我認為是至關重要的會議(馬克思主義與文化闡釋、文化研究的現在和未來,觀眾和景觀),其中的一部分通過書籍和網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我盡全力支持許多尋求類似目標的其他努力,即使它們不是我自己的。在某些情況下,我的努力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至少對我來說)。例如,我從來沒有著意于使流行音樂、青年文化、反主流文化,或受眾研究成為新的子學科。對我來說,這些都是進入非常時刻的唯一途徑,是進入到我試圖繪制的那個更大力量和斗爭的地圖中的唯一途徑。不過,在此過程中,如果我至少以某種小的方式間接地促進了其他人想要做的工作的合法化,那么我認為這是個好事情。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對把理論甚至文化研究變成學科本身特別感興趣。

但毫無疑問,我從事的最重要的一項機構工作是《文化研究》雜志(CulturalStudies)的編輯工作,該雜志即將創辦30年。長久以來,它已經變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最近有人問我,當我做編輯時,我希望完成的事情是什么。我想表明,就質量上而言,文化研究工作能夠在與任何其他嚴肅的學術研究的抗衡中保持自身。我想維護文化研究這個具體計劃的價值,即使這意味著我可能會被指責為“維持邊界秩序”(policingtheboundaries)。同時,編輯雜志讓我認識到文化研究的多樣性;它教我要認真對待我對自己的告誡,即文化研究的本質是語境研究。它向我展示了我自己論點中的矛盾之處,即我如何知道哪些文化研究是需要在不同的語境中進行的。結果,我發現最重要的文化研究工作不是在美國,甚至不一定是在北大西洋進行的,而是在亞洲、拉丁美洲和世界其他地區。因此,我尋求擴大、鼓勵和支持文化研究構成和聲音的范圍———從政治、地理、理論等方面加以界定。我想開始放松對嚴肅的政治—知識工作的認同,包括學術規范,甚至適當的語言使用。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算是成功了,但我希望如此,至少我已經從雜志的編輯工作開始這樣做了。我還想要補充的是,雜志的編輯工作讓我發現有大量糟糕的研究正在被生產出來,通常不僅僅是那些顯然不知道什么是文化研究的人。

四、回首我的學院生活

有趣的是,當我們把自己想象成知識分子時,我們經常會取代那些占用我們大部分時間、精力和熱情的東西:教學。我記得幾十年前,當我在一所重要的研究型大學得到一份工作時,系主任助理對我說:“你會喜歡這項工作的,但對學生的教學工作確實會妨礙你的研究工作。”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正確的;我總是發現,學生就是我工作的道路。當我回憶起過去的50年,我把自己看作是一名老師和導師———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本科生、研究生,以及一路走來無數的年輕學者,這是我情愿花費一生所做的事情。

作為一名教師,我有做得很好的地方,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被多次告知,我是一個非常好的講課者,特別擅長解釋復雜而深奧的思想。問題是,這越來越不是一個政治上正確的教學法,但我沒有太多選擇,因為我不太擅長那些正在迅速成為新標準的各種討論式和積極的學習方法。我想我只是太焦急了———時間很緊,而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我不太能容忍無知和懶惰,因而也變得太暴躁,太焦慮。與此相關,我并不認為我是一個很好的寫作者,雖然我寫了很多,可能太多了。當然,我并不享受寫作的過程,但我寫的每一篇文章幾乎都是以演講開始的。在我的教學中,我認為我也很擅長塑造一種成為知識分子的方式:既充滿熱情和政治性,但也是嚴謹和負責任的。我不以知識分子的身份談論我沒有研究過的事情。在沒有事先了解別人已經完成的工作的情況下,我不會談論想法或提出分析。我不太關心獨創性和創新性的需要。我確實試圖把自己推向最壞的情況,這是智識的悲觀主義(pessimismoftheintellect);但只是為了找到可能的機會,這是意志的樂觀主義(optimismofthe will)。

我必須承認,我從未真正想出如何直接教授“文化研究”這門課。在我職業生涯的早期,我是通過流行音樂和搖滾文化來做到這一點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轉向了教授“正典”的捷徑,這無疑受到了理論的影響。多年來,我一直嘗試沿著多軸來展開正典的教學。當前的時代迫使我嘗試這樣的教學方式,即通過組織課堂將其作為一種協作和集體的努力來進行“情勢分析”。我不確定它是否有效,但我感到遺憾的是,我沒有把這種協作的工作方式作為我教學和研究的基石。

作為導師,我認為我向學生和同事們兌現了嚴謹的批判性工作的承諾和一種熱情,這種熱情來自對這種工作的承認,無論是體現在哲學中還是體現在文化研究中,無論是針對流行文化還是針對政治行動主義。我想我已經教會了他們,理性和熱情總是不離不棄地并存著。我一直在嘗試,而且比我應得的更加成功,不是為了去定義他們,而是為了幫助他們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那種知識分子。我試著告訴他們,成為一名知識分子是一種責任,而不是一份工作(把后者留給學者去做吧)。我努力教育大家,如果問題是值得被問,那么總會面臨風險(失敗或者是專業上的挫敗),但他們并不是第一個或唯一一個面臨這種風險的人。有些人失敗了,有些人成功了,但是如果我們認為我們所做的事情是重要的,那么我們就不能為了避免風險而放棄行動。因此,我不得不說,我最引以為傲的是我的學生———本科生和研究生,以及我提供過指導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得到他們如此的信任,因為我非常榮幸有機會與這樣優秀的學生一起工作———他們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我所能完成的工作。(然而,有時候我也有那么一點點遺憾,因為我曾經如此成功,以至于我從來沒有完全“復制”過自己。)

在這篇文章的一開始,我說我有時候懷疑我的工作是否重要,我的知識貢獻是否變得無關緊要。我認為我在許多重要的方面失敗了,并且在許多重要的“戰役”中也失敗了。我可能在美國學院派的文化研究之戰中輸了(但我還有別的希望)。也許我不夠有說服力,不夠博學,政治上不夠正確,無法使文化研究計劃的特殊性,以及讓它與學術和政治習慣相矛盾的方式更加引人注目。盡管我多年來(在我的經驗—歷史工作中)試圖證明“情勢分析”對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的價值,但我從未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并將其納入知識和大眾對話的主流當中。我希望我已經在學習如何向更為廣泛的聽眾發表言論方面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同時我也希望這不是如此的必要,但我想事實就是如此———為了贏得學術信譽。

但事實不止如此。當斯圖亞特·霍爾描述新左派“退入學院”成文化研究時,并不是對學院的侮辱,正如有人讀到的那樣。這是一個信念的聲明,對學院作為一個嚴格的、有基礎的分析和批評工作的空間的聲明。但我必須承認,我不再能維持這樣的信念。一方面是由于學院不斷變化的政治經濟機構,而我們的學者們常常屈從于由此產生的需求和對不斷變化的學術成就的計算,由此導致了太多太多的廢話,以及被宏大的聲明所遮蔽的獨創性和創新力;另一方面它也是變化著的氣氛和知識可能性的配置的結果。我認為批判、否定和悲觀的政治價值很快就被恐慌的驚叫所淹沒,隨之而來的就是反抗和預想的慶祝。在特定的經驗性語境中,與理論搏斗的政治需求正被一種理論的拜物教所取代。作為長期復雜的知識對話的一部分的政治優勢,通常被分布在許多維度上,正被孤立的高度專業化群體所取代。政治上的進步使我們遠離各種還原論和各種形式的二元思想的同時,也正被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新形式所拋棄。許多對學院新政治經濟學的理性調和都是以政治上的自以為是、道德上的確定性和人類科學上所謂的“本體論轉向”的名義進行的。(我寫了一篇非常疾言厲色的文章Tiltingagainst Windmills來談論這些事情。也許有一天,我將成功地回答“現實已經夠糟的了,為什么還要用本體論來徒增煩惱呢?”)我們的知識資源和戰略方面的這些變化特別令人不安,因為它們已經成為當代關于后啟蒙時代的斗爭中更大的知識危機的一部分。

但是,這種悲觀情緒也必須有點樂觀,我也為我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回顧過去,我感到自豪的是,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走出了自己的道路,跟隨了自己的興趣和自己的激情。我想做某些工作,解決某些問題和領域,但大多數時候,人們告訴我,我不能這樣做,至少如果我想有一個成功的學術生涯的話。沒有人在意我,沒有人愿意出版我的著作,沒有人雇用我,也沒有人會支持我。(也許你也聽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對的:我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關于搖滾樂和青年文化,關于傳播哲學,關于文化研究。而關于“美國危機來臨時刻”(Americanconjuncture)的研究并不受歡迎,而且常常遭到斷然的拒絕。但我做了這項工作,愿意承擔任何風險,因為———好吧,這也是為什么知識生活重要,我想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原因。做一名學者是一種便利、一份工作、一種資源。我努力成為我的老師(尤其是斯圖亞特·霍爾和詹姆斯·凱瑞,以及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們)和朋友們所體現的那種政治知識分子。我從不想讓學院定義我或我的實踐工作,我想遵循我們生活中不斷變化著的問題空間的要求。我還感到自豪的是,一路走來,我愿意吸取一些我需要吸取的教訓,即使這些教訓涉及痛苦的自我批評。我感到自豪的是,我的朋友們非常認真地對待我,促使我正視自己的狹隘思想,并至少在我的寫作、編輯、組織工作中嘗試解決這些問題,由此,擴展了思維對話的深度。

而且,如果允許我可以暫時拒絕我們職業生活和個人生活的簡單和常規的分離的話,請允許我說,我感到自豪的是,我非常明智地支持我的妻子努力地成為小說家和我的兒子的創造性才能,以及他們共同決定成為反對蔑視精神疾病或他們所稱的無形缺陷的斗爭中的公眾倡導者。

說句實話,歸根結底,當我展望未來的時候,我對我作為知識分子和作為政治一代的失敗感到絕望;但是我拒絕簡單地離開舞臺,因為我認為放棄對下一代的支持是一種進一步責任缺失的表現。我們必須找到方法來認識和傳達:我們是一個更大和更長的對話的一部分,對話要繼續下去,就必須繼續下去,將其過去和未來帶到現在。謝謝大家!

(感謝南開大學外語學院劉潔瑩老師的校對。)

作者單位: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

教堂山分校

河北大學藝術學院(責任編輯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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