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銅豌豆

15年前,我從黃土高原腹地的小縣城回到城市工作,在某個冬日的凌晨,風卷殘云般吃完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面片。站在街角,望著燈光明亮、食客熙攘的小吃街,我狠狠地對自己說:“我再也不吃方便面了。”
這是一個“吃貨”的宣言,決意與窘迫的舊時光說再見,轉而深情擁抱嶄新的生活。在小縣城的日子里常常加班,一過晚上10點便饑餓難耐。辦公室的墻角常年有一箱方便面,吃完了就去買,墻角永遠不會空著。因為地處偏遠,晚上9點以后縣城街道就十分冷清了。那時還沒有外賣,方便面幾乎是饑餓時繞不開的選擇,我甚至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而無比厭倦那個縣城。一天晚上,我照例打開方便面箱子,竟打擾了一窩老鼠的消夜,那幾只老鼠迅速從箱子里竄出。從此,那個墻角再也沒出現過方便面。
曾幾何時,方便面是我們記憶中的美味。
在國營商店或小賣部里只有北京方便面、華豐三鮮伊面的時候,我一年也吃不了一回泡面,最多是攢夠了分幣,嘩啦啦往柜臺上一放,買一包回來,把調料倒進袋子,一手捏住袋口,一手用力捏碎面餅,反復搖動,感覺調料與碎面混勻了,便迅速吃掉那一袋“干脆面”。有一年冬天,我所居住的小城傳說要地震了,人們在惶恐中瘋狂囤積食物、蠟燭,搶購手電筒甚至多年不用的馬燈,這些物資很快脫銷。我每晚在床底下打地鋪睡覺,方便面就在手邊,睡覺前偷偷吃一包。我一度希望地震將至的警報永遠不要解除。
上中學時,嚴肅的政治課堂來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她向我們傳授了一碗方便面正確的“打開”方式:面餅先用開水沖一遍,濾去表層浮油待用,以青蒜熗鍋,迅速倒入開水,放入面餅,煮開,加調料,再打一個雞蛋進去,待雞蛋成形,撈面。她特意說明調料只需加入三分之二,調料太重,時間長了,口味就清淡不了了。美女老師為人生預設了留白,感覺我們要走好長的路,要做很長遠的打算。
驚奇并不止于此。上大學時,統一方便面倏然出現在小超市的貨架上,香菇燉雞、鮮蝦魚板等新口味的面,迅速加入夜宵的行列,基本能夠保證一周不重樣。晚自習后幾乎人人泡面,互相品評,關于口味的選擇已經成為宿舍的重要話題?!敖y一”這個名字起得實在好,迅速一統江湖。突然有一天,一個同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瓶醋,那一晚,他便成為整個樓道的“男神”。自此,老干媽、豆腐乳被陸續引進宿舍。大學四年,有著平實、庸凡質地的方便面,總是能夠攪起微微的波瀾。
但那也僅限于我們并沒有更好的選擇,才會對方便面一往情深。一旦視野更加開闊,腳步更加遙遠,那些舊物和舊時光便只堪成為情懷,有情義地懷揣著,已算良善。時代引領我們走入一個更加琳瑯滿目的新世界,到了今天,外賣送得慢了甚至都會讓人莫名的惱怒。是人類改變了時代,還是時代改變了人類,很難講。但眼下的現實是,方便面已經很久沒被我光顧了。
方便面會從時代中退出嗎?也很難講。但前不久看過的一份資料顯示,幾年來整個行業的銷售額不斷下滑。眼見外賣在一座座城市攻城略地,方便面的消費勢必不斷縮減。一天晚上,當我夾起一塊用外賣軟件叫來的紅燒獅子頭,仔細端詳這了無生氣的食物,突然發現我們竟已失去許多。
如今,只要會用手機,我們就能將各色美食收攏到餐桌上,而無論怎樣的美食,來得都太輕易、太便捷,漸漸地,那種創造食物、享用食物的儀式感便缺席了。在我看來,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我回想起那些晚自習后、火車上、加班中的時光,回想起美女老師講到的那一碗面,至少要一袋袋打開調料包,至少要慢慢倒入開水,至少要等待面餅由脆硬變得柔韌,至少要琢磨是煮一個雞蛋還是調一點兒醋,至少還要付出些許的勞動。盡管簡單,一碗方便面還算是經由我們的雙手創造出的產品,只要有勞動,就會有情義,人與食物的氣息就是相通的。
我又回想起在許多影視作品中都會聽到的一句臺詞:“我給你煮碗面吧?!蹦贻p時,覺得那碗面僅僅是為果腹,充其量是為冬夜歸人帶來溫暖?,F在當我寫下這個句子,它帶著過去時代的氣息,承載著生活的儀式感,令我感知它的分量。大概,我們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生活中的所有變化,都在這些語句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