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可香,女,壯族,自由職業(yè),上林縣作家協(xié)會理事。曾經(jīng)發(fā)表作品《秋雨》《感恩遇見》《心若溫暖,歲月芬芳》《女人的幸福其實很簡單》《記憶中的母愛》《走向下水源》等若干篇。
眼前的男人,不再像一座山那樣巍峨了。他躺在白色的被單里,像一塊石頭,埋在雪地里。或許,他原本就是一塊石頭 ,只是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需要扮演一座高山。現(xiàn)在,他不需要扮演高山了。累了吧,他安然地躺下,變回原本的石頭。變回石頭,是不需要語言的,于是他始終默然。他需要安靜,補(bǔ)償曾經(jīng)圍剿他大半生的喧囂。他真的變回石頭了嗎?我的心一陣顫抖。不記得他開口對我說話,是什么時候了。他的聲音,在我的耳畔是一片荒漠。這個即將被白雪覆蓋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嗎?眼前的男人,竟如此陌生。我聽見眼淚滴到巖石破碎的聲音。
病房里太安靜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壁、白色的人影,像冬天的一場大雪,吞沒了一切喧囂。我的淚水,滴水成冰。立冬的氣息,主宰了窗外的夜色。我不安地在病房里游弋,像在無垠的雪地里,那么孤獨,又那么無助。
父親緊閉著雙眼,身體縮在白被單里。雪,不要淹沒他。我的心底發(fā)出微弱的尖叫。我走近他的跟前,緊緊盯住他,生怕閃眼之間他便消失了。我像一棵冬天里的樹,站在肅殺的北風(fēng)里,守護(hù)近旁的石頭。我伸展光禿禿的枝丫,迎候每一聲清晨的鳥鳴,來把沉睡的石頭喚醒。我知道他需要靜謐的草地,擁抱他困倦的身軀。可我的心底止不住地呼喚,我至親的人,像旭日一樣,能從雪地里冉冉升起。
我有多久沒這樣與他近距離相伴了,我記不得了。從我蹣跚學(xué)步,或者蹦蹦跳跳去上學(xué)的那時候開始;從我出遠(yuǎn)門打工,或者從我出嫁到結(jié)婚生子之后。不記得最后一次像這樣近距離地相伴,枯坐無語,是什么時候了。記憶的軸卷從最后一幅畫面展開,每翻過一頁,都是那么遙遠(yuǎn)。那是一幀《百年孤獨》的插畫:一個耄耋的老人,每天牽著枯瘦的老牛到野地里吃草。有時一去就是一整天,他安靜地坐在田埂上發(fā)呆。一頭牛,一個清瘦的背影,在綠水青山間顯得有點突兀,又有點蒼涼。
父親不善言辭,沉默是覆蓋他整個人生的外衣。也許不是,也許他也曾經(jīng)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小伙子;也許他也有樂觀的天性,只是被一只命運之神的魔爪抹掉了。從我記事起,他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是刻意埋藏,還是無可抗?fàn)帲课乙恢辈虏煌浮2贿^,我知道,在他沉默的外衣里面,包裹著一顆柔軟熾熱的心。他的愛,藏在眼神里,藏在沉默中,我和他仿佛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交流,一言不發(fā),抑或一個眼神,我們父女就知道了對方要說的心里話。父親那張飽經(jīng)憂患的臉,好像用紅銅色鑄成的,窄窄的額角嵌著幾條顯示出堅強(qiáng)意志的皺紋。父親的嘴角總是抿著,我看到了它的嚴(yán)肅,但不冷漠。記憶中,我長那么大從來沒見過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大笑,就算微笑也是奢侈的。是啊,父親怎么能笑得出來?早年喪妻,獨自撫養(yǎng)幾個女兒,當(dāng)?shù)之?dāng)娘,家里沒有妻子操持,亂成一團(tuán)麻;家庭的重?fù)?dān)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很沉很重,好像整個世界都由他支撐著……
父親住院兩三次后,身體開始萎縮,已經(jīng)不足八十斤了。對于將近八十歲的老人,這是可預(yù)見的。但他是我的父親,我和他的血脈相連,我是難以接受的。一座山,轟然崩塌,剩下一塊孤苦伶仃的石頭。面對這情景,我的心也在豁然缺口。一切疼痛,經(jīng)由缺口,長驅(qū)直入我的身體。我不能接受,但必須承受。他那堅韌如山的性格,從基因的通道注入我的生命,他的言行說教,鍛造了我的雙肩。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很少睜開眼睛,我也不能讓他看到我崩潰的淚水。
記得在我九歲那年的冬天,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早上,我在操場上學(xué)騎自行車。那是一輛舊款的28英寸的自行車,父親跟在我后面幫我推著自行車來到操場上,他簡單地教了我騎車的方法,就默默地站在旁邊,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我學(xué)騎車。因為是第一天學(xué)騎車,我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可父親沒有一言一語的安慰,只是沉默地注視著我反復(fù)練習(xí)。我覺得有點失望,注意力分散,又重重摔了一次。我不服氣,站起來,跨上車,開始又一次嘗試。不到半個小時,我再一次摔倒,腳踏板踩空,膝蓋與地面磨擦,片刻已是血跡斑斑。平時膽小的我,坐在地上傷心地哭起來了。當(dāng)時,我多么渴望父親能給我一句安慰,給我一個擁抱。可是父親還是冷酷地站在那里,沒有什么舉動。我倔強(qiáng)地站起來,可是這次摔得比較重,膝蓋流血,我跨不上車子了,只好拖著受傷的腿,推著車蹣跚著回家。回到家后,我躲在屋里,用棉被蓋起頭,委屈地哭著。不一會兒,父親走進(jìn)房間,走到床前,低聲喊道:“香兒,起來吧,我給你擦點草藥。”當(dāng)父親把搗碎的草藥擦到傷口時,我看到父親的手在不停地顫抖,露出了不安的眼神,憐憫中蘊(yùn)藏慈悲。我在無數(shù)個委屈的夜里,反復(fù)揣摩那深邃的眼神,終于拼湊出一串哲學(xué)的密碼:“香兒,我可以扶你一次,但我不能扶你一輩子……”
我轉(zhuǎn)過臉去,玻璃窗上淚花點點。父親,但愿您沒有看到。我不是不能承受,只是無法釋懷。我承受的,只不過是他承受過的最微小的部分。女兒愿以她柔弱的肩膀,挑起您留下的那一摞擔(dān)子。可是,沒有背后一座大山默默地注視,往前的路是多么荒涼。女兒搖搖晃晃的身影,離開了大山的懷抱,如螻蟻于沙漠中穿行。家在哪?綠洲在哪?
山在,路就在。路在,就有方向。父親,是女兒背后的山,是女兒腳下的路。有您在,就有穿行迷霧的力量,就不會迷失方向……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走進(jìn)了婚姻,組建自己的小家庭,生兒育女,挑起母親擔(dān)子。有一次,我跟丈夫吵嘴,一氣之下跑回家里。本來想趁這次機(jī)會回家住幾天,我回到家里,父親看見我只一個人回家,猜想到了些什么。我還來不及放下包,父親就問:“你回家不帶小孩回來?是不是跟丈夫吵架了?”我委屈地點了點頭,以為他會給我?guī)拙浒参浚瑳]想到他卻生氣了,用嚴(yán)厲的口氣批評我:“夫妻之間要學(xué)會包容,理解與忍讓,不能為一點點小事吵架。有點矛盾就跑回家,這樣家里會擔(dān)心的,小孩需要照顧,更需要關(guān)愛。”縱使當(dāng)時我內(nèi)心感到多么委屈,但還是觸動了,頓悟了。現(xiàn)在回頭想想,真的很感激,父親給我的愛是有原則,有方向的,而不是糊涂和偏袒。
他依然躺在那里,微弱,但均勻地呼吸,像在圣母懷里的嬰兒。而那短而倔強(qiáng)的白發(fā),每一根都像針尖刺進(jìn)我的心窩。我知道,他已經(jīng)與命運和解,但我不能無動于衷。
從我記事起,他就以一座大山的形狀、力量和堅韌呵護(hù)我嬌弱的生命,直到我茁壯成長,為人妻,為人母,他依然是襯托我繁生的屏峰。
他是一座生來孤苦的獨峰。這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蒼天的棄兒?我無從探知。他也許一輩子也無法弄明白:在我出生之前,右手就失去了知覺,與獨臂人無異。他只擁有左手——一只手,撐起了一個家。他的凄苦,是旁人無法體味的。在冷漠和嘲笑里,他堅強(qiáng)地立足,開辟一條懸在峭壁上的人生之路。在我小妹出生不久,他摯愛的妻子,就帶著一身病痛離開了。全家的支柱,又變成了一只手獨撐。這是多么致命的掠奪。一只手,在大山里掘食,養(yǎng)活三個女兒,是需要多大的堅韌和承受多大的苦難,才換來每天一縷微弱的晨曦呀。
當(dāng)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沒有同齡人的衣衫,沒有鞋子,也沒有早餐和像樣的晚餐,但我們挺過來了。可是,他眼里積郁著多少自責(zé),只有那潛藏的淚水才知道。當(dāng)村里家家戶戶建起了新樓房,而他的土坯草房像一枚生銹的釘子,牢牢地盤踞在村子中央,仿佛那是裹進(jìn)他心臟的一粒沙,可是,他的左手像右手一樣,無力把它掘出來。那時,他的眼里滿是漫山曠世的悲涼。只有他身旁的老狗,知道那悲涼的分量。當(dāng)我輟學(xué)離家出去打工,他沉默著,無力說出那個沉重的“不”字。那時候,也只有即將落山的夕陽,能夠在哀傷絕望的眼神上涂上一抹暖色。當(dāng)我拿著兩年多的血汗錢返回家鄉(xiāng),糾結(jié)于是繼續(xù)回學(xué)校讀書還是先建新房,他依然默不作聲。他的靈魂不允許他做出決定——做出任何決定都是背叛和絕望……
父親,曾經(jīng)葳蕤的高山,用他的沉默,覆蓋了所有的苦難,只讓夕光鍍上一層慈悲的暖色。如今,峻拔的大山,萎縮成一塊石頭。在石頭冷峻靜謐的外表下,雕刻著一部屬于父親一個人的《百年孤獨》。
在那扉頁上,我鑲刻著一行血淚:來生還做您的右膀。
責(zé)任編輯 謝 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