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澄潔

1982年的一天,陳少武老師說有人要見見我,我問是誰,他說孫書筠老師。我非常奇怪,這位京韻大鼓名家,為什么要見我。陳老師說:“孫老師要找人為她寫傳記,找了幾位她都說不行,我向她推薦了你?!彼终f:“怎么樣?哪天我帶你去見一見?”
這之前我知道中央廣播說唱團是1953年成立的國營曲藝團體,集中了當時曲藝界最優秀的曲藝藝人。其中有號稱“四大金剛”的侯寶林、劉寶瑞、孫書筠、馬增芬四位臺柱子,足見孫老師的藝術造詣非同一般。近距離地見孫老師還是20世紀60年代初,在老文聯的禮堂,現在的商務印書館所在地,吳長寶老師讓我和他一起去為關學曾老師的北京琴書《楊八姐游春》伴奏,他的揚琴,李云祥老師的四胡,讓我加一把二胡。觀眾是日本藝能家代表團,節目有北京曲藝團的,也有廣播說唱團的。進到后臺就見一位相貌不凡的中年女演員,專心致志在化妝桌前自己對鏡化妝。我輕聲問吳老師這位是誰?他小聲說:“京韻大鼓,孫書筠?!本寐勂涿匆娖淙耍娒嬷陆o我一種比魏喜奎氣場還大的“角兒”的感覺,屬于我只能仰視的人。這回在20年后要見她,我還是那種像小學生要見到師長的感覺。得知要給她寫書,就有一種沖動,如果她同意讓我來做,我一定千方百計,盡最大努力做到讓她滿意。只是就怕自己不夠格,尤其是聽說她的丈夫王中一先生是戲曲劇作家、曲藝曲詞作家,為什么要找外人來寫回憶錄呢?我想不清楚。
這天下午兩點,我準時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傳達室,陳老師已候在那里。進電臺大院得填表,我填表后隨陳老師拐了幾拐,到說唱團辦公樓,進到一間小型排練室,孫老師端坐在那里。陳少武老師給我們引薦后,就見孫老師不停地端詳著我,并讓我坐,我則局促起來。然后孫老師笑著對我說:“聽少武常常夸你,說你各方面都不錯,又能寫還有想法,就想見見你?!彼f話的聲音帶著一種獨特的味道,與魏老板甜潤的嗓音相較,不是一個感覺。魏老板的嗓音我一直認為是最棒的,而孫老師的嗓音更具一種與眾不同的帶有磁性的特質。接著,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是想找一個人幫我寫回憶錄,我想得有三個方面的條件:能寫;知道咱們行里的事;我是唱大鼓的,給我寫的人還得懂音樂、會記譜,關鍵是得懂京韻大鼓的音樂?!蔽掖饝?,心里不停地打鼓,不知這次面試是否能夠通過。也就十幾分鐘吧,我告辭,少武老師把我送出電臺。
事后少武老師找到我,說孫老師對我印象不錯,面試通過了,要我周六晚上去孫老師展覽路家里細談。
第一次到孫老師家里我們主要談書的寫法。關于回憶錄,她可能和王中一先生不知討論過多少回了,原則、方法他們基本上都已有所考慮。他們二位說著,我仔細聽著,歸納起來就是幾條。
一、孫老師說:我這一生是起起伏伏的,用“沉浮”二字來形容比較好,書名應該叫《藝海沉浮》。王中一先生說:“舊中國走過來的藝人,沒有人是一帆風順、揚帆而行的,尤其是藝術成就的取得,無論在哪個年代也不可能是順風順水,其中必有坎坷與奮斗,并在這坎坷與奮斗中成長。”這句話完了他還有一句習慣用語“您說是不是”,我印象特別深,似在與你探討征求意見,親切和藹。對此,我完全同意二位的思路,并認定“沉浮”是這本傳記文學的基調。
二、我們定下來每周六晚上談兩個小時,孫老師口述,我用一周的時間整理,下周六先交清樣,請二位日后審定,當天再談兩小時,我再用一周整理。如此往復直到結束。
三、書稿后面應該配上幾段孫老師代表作的曲譜,選哪幾段大家一起商定,記譜由我來完成。
四、凡我整理書稿過程發現的問題,主要由孫老師和王中一先生負責找人核查。
五、關于具體操作方法,王中一先生代孫老師說:“工作時用一盒兩小時的錄音帶,反復使用,第二次錄音時就抹掉第一次的錄音,目的不留錄音記錄?!崩碛墒牵杭热粚懟貞涗洠蜕婕八嚾松钪械K口的內容,書稿最后確定當然是孫老師同意之后,但是她不希望無法修改的錄音留存世上。對此,當時覺得有點突然,不留原始資料錄音帶,這不合規矩,我覺得是件非常遺憾的事,但我還是答應了下來。因為經歷過“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時代的我,對孫老師的擔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有不想為外人道的隱私也可能是瘡疤,那是這次不該去碰的地方。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六、稿酬各半。
所有的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
一開始我覺得奇怪,王中一先生是大學問家,為什么找我這么一個生虎子來記錄整理書稿呢?慢慢地我了解到:王中一先生(1918-1992)一家,屬于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從東北逃亡到北平的東北人,1939年畢業于北平藝術??茖W校西畫系。年輕時漂亮瀟灑,并瘋狂地愛上了時年17歲的京韻大鼓藝人孫書筠。這是一段注定成不了的姻緣,對王家來說不可能屈尊娶藝人進家門,對孫家來說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孩子不可能嫁給窮學生。愛情是美好的,無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最后王中一先生與西畫系同學李一萍女士結婚。1949年他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并隨軍南下,任速成中學文化教員。1954年轉業到湖北武漢市京劇團任編劇,至1966年參與創作的作品有京劇《豹子灣戰斗》《關漢卿》,京韻大鼓《韓英見娘》《百里奚認妻》等。1960年5月在武漢,夫人沒熬過困難時期病逝,時有大小五個子女,一家生活陷入窘境。未婚的孫老師恰于此時隨團到武漢演出,了解此情,遂于1961年10月二人結婚。在生活上孫老師助了王先生一臂之力,幫他帶大了尚無自理能力的子女,在藝術上孫老師得到了一個最忠心的支持者? 屬于她自己的曲詞作家、藝術品評家、從起居到飲食關懷無微不至的老伴,更是圓了年少時愛情的遲到的“夢”。其實這正是孫老師與眾不同的地方,在舊社會藝人是要找靠山的,不為別的,為的是生存。對年輕的女藝人來說,她們對自己的未來并無選擇的自由,自己選擇的愛情都是幻想,終會被殘酷的現實擊碎。事實上女藝人多由家人一手操辦,找一個有錢有勢者“嫁”出去,常常是看誰給的錢多。年輕女藝人自己是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稍有姿色就成了社會權勢人物的“商品”“花瓶”。到了新社會,習慣下來的找靠山,一般是找位革命干部嫁出去,也是對生存的一種保險。新中國成立后當她自己有了選擇權的時候,在靠山和愛情中她仍選擇了一直在尋覓的愛情,這確是令人刮目相看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