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三十分,鬧鐘準時響起。我翻身不耐煩地伸手制止了它的喧鬧,揉著惺忪的睡眼,勉強將眼睛撐開一條縫。
窗外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已記不清是多少個這樣的清晨,在毫無晨意的清晨醒來。無曉雞的晨報,無翠鳥的鳴叫,連雨都不肯施舍幾滴,只有一片混沌的云倒掛在窗外,沉沉地壓著房屋。我打著哈欠,同往常一樣推開窗,扯開幾片貼窗太近的云,這才終于有一絲微風從縫隙中擠了出來,直噴在我因困意而縮成一團的五官上。一如既往的刺鼻,好在長久的“訓練”已讓我熟悉了這氣味,所幸,我的一天終于在它的刺激下蘇醒過來了。
桌上仍有一個保溫飯盒,我卻總記不得是誰放在那里的。也曾好奇問過家中的大人,可他們不知為何眼中總裝著我看不懂的悲哀,而每每我這樣問起時,這樣的悲哀的神情似乎都又會加重幾分,隱隱約約還有一分憐憫。于是我索性不再追問,只是每天早晨看到桌上總如期出現的保溫飯盒時,除了習慣的疑惑,總會帶這幾分莫名其妙的溫暖與感動。哎,雖然這是我的生活,可我卻總是弄不懂生活中的自己。我搖搖頭打消這些毫無邏輯的念頭,拎起飯盒,反手扣上門,走出房間。
屋外仍是被白色的云所包圍。有時一層層的云會堆積、膨脹起來,直擋了去路;運氣好的時候會看到厚云漸漸變薄、逐漸變得輕盈,我似乎敢確切地說我曾從中窺見過青草的綠影。云每時每刻都在不斷變化著,每天最快樂的時候也是期待著云變化的時候。這些云包裹了我的世界,卻也是這一片混沌的世界變化的唯一可能。每天早晨出門前,我都會暗暗祈禱會云散天晴,可一連多日,云層都只見增厚,甚至連一絲陽光都很難見到。今天同樣如此,我厭惡地想扯開周圍的桎梏,卻只是被刺鼻的味道嗆了一臉。
“葉!”猛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身后的云層猛然一松,好友琳熱情地挽上我的胳膊。每個人的世界中的心情云雨都各不相同,她與我不同,她的世界晴空萬里,從沒厚云遮掩。實際上,大多數人的生活中都沒有令人窒息的云。
“抱歉啊,我來晚了一些。你怎么樣?今天云有散去嗎?我今天發現窗前的風信子開了呢!”
“沒,反而更厚了一些。”我苦笑道,“怎么了,發生什么了嗎?”
“剛剛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好幾人都被送進醫院了。”
心里暗暗一沉。聽到這樣似乎與自己無關的壞消息,總會像自己親身經歷一般難受。身邊的云一直在變多,重重向我壓來,帶著幾分威脅,直叫我喘不過氣。
“葉,你想過……怎樣擺脫這些云嗎?放棄你的那個世界吧!”琳不禁再一次說起這些老生常談。
“怎么可能?”我也無數次地重復到,“我早已習慣了它們,在壓抑著我的同時它們也帶給了我安全感。”離開了它們,也意味著我的世界崩塌了。
“不說這個了!”一向善解人意的琳打斷這個有些沉悶的談話,“你帶了什么好吃的?”未等我反應,她就眼疾手快地打開了我的保溫飯盒,一個沒穩住,飯盒應聲落地。
腦中空白了五秒鐘。
再等意識清醒過來時,我正在飛速狂奔。提起腿,努力向前,再落下……我就這樣機械地奔跑著,肌肉控制著我的大腦,胸中似乎有一團烈火燃燒,然而我只是茫然毫無頭緒。
接著我似乎就昏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同樣被白色包裹著的夢。
我行走在這片雪白里,墻被漆得雪白,燈是毫無生氣的白光,厚重的白褥子鋪在冷冰冰的病床上,被褥和窗板中間還夾著一個慘白的生命。四周一片寂靜,空氣中的味道我早已習以為常——原來這叫做酒精。
我熟悉這樣的環境,和置身于厚云世界中的感覺一模一樣。更加驚奇的是,我在這里發現了另一個我。
清晨,她被喧鬧的鬧鐘叫醒,從病床邊的小床邊醒來,打開窗病床的人透透氣,然后匆匆拎起裝滿昨夜剩菜的保溫盒,反手扣上房門,走出病房。
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街上行人神色各異,我暗暗觀察著過往的每一個人:這個歪著肩膀聽著電話、高跟鞋踩得叮叮響的女人一定有個讓她著迷的工作;那個斜挎著小書包、右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男人一定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還有迎面走來的那對老夫婦啊,他們十指緊緊相扣,眉眼中的愛意一定藏著沉淀了幾十年的故事……我貪婪地看著這俗世凡塵中一幕幕再平常不過的畫面,竟像嗜糖的孩子忽然揣著一口袋的甜食般欣喜若狂而又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目光久久流連在這些對我而言彌足珍貴的景象上。
“嘀——”尖銳的喇叭聲劃破平靜的晨空,更刺破了我的思緒。隨著一聲更為撕心裂肺的尖叫響起,街道的盡頭迅速圍攏一大群人。我呆滯地后退了幾步,下意識地沒有走近:我懼怕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場景。果然沒一會兒,我看見幾副擔架抬進抬出,一樣的熟悉的雪白,一樣熟悉的毫無生氣的臉。
她也驚呆了。飯盒落在了地上,應聲裂開,西紅柿鮮艷的紅色醬汁流了一地。隔著一條街道,我看到她緩緩彎下腰試圖拾起飯盒,卻只看見一個球狀零件裹著灰塵越滾越遠。我沒有看到她再站起來。長長的劉海擋住了她半邊的臉頰,露出的半邊臉上滾動著淚珠。在這喧鬧的街道上,她的啜泣聲微不足道到不可聆聽,我只能看著她聳動的肩膀和縮在一大片影子中瘦小的身子。
她不能像我一樣,頓失記憶,然后逃過所有噩夢的記憶。生活對她而言如此真實,她亦沒有足以支撐她拼命奔跑的勇氣。那一刻,我突然多么恨自己,恨自己在她的眼淚中,只是茫然。
回神過來時,我仍在不停地奔跑。我更加努力地扯開步伐,為了那個尚使我茫然的目標,更為了在那個世界里的那個我,似乎想將她的那份勇氣和希望也隨著奔跑撿拾起來。
隱隱約約中,遠處似出現了一棟雪白的大樓,我看著頭上大寫的“醫院”兩個大字,推門撞進,熟悉的雪白,熟悉的刺鼻味,熟悉的毫無生氣的寂靜。
我慢下來,跌跌撞撞地走向不遠處的玻璃門。一到綠光從上方射來,如同當頭棒喝,腦中忽然一陣暴風襲過。
“葉,上學路上小心啊!”鬢角的發梢被輕柔地理至耳后,一個盛滿溫柔和寵溺的笑容綻開在面前的人的臉上。這是一個精致美麗的女人,四十一歲的年齡卻仍保持著良好的的身段,系著一身點綴著紫色小花的圍裙,細心地將曉陽與清風烹飪進早餐里,將滿滿的愛意烹飪進午餐、裝進飯盒里。endprint
一個吻清脆響亮地印在她的臉頰上,伴著咯咯的笑聲,小姑娘反手扣上房門走了出去。
那是何時?
“葉,你媽媽生病了。”面前那總是精神抖擻的老婆婆舔舔干枯發裂的嘴唇,“是癌癥。”那一瞬間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猶豫自己究竟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我看出了周圍人的小心翼翼、讀懂了他們預料的我的反應,而我只是讓他們失望了——我“嗯”了一聲,然后將書包甩到肩上,在所有人的議論中走出了病房。
最深的痛苦是不會在第一瞬間就將你毀滅的,而是在漫長的時間中一點一點地拖墜著你的心。誰也不知道那晚我是怎樣一個人在黑暗中抱著毛毯瑟瑟發抖,以至于突然的一聲啜泣在臥室中響起時自己都被嚇得打了個激靈,回神時才發現枕面早已一片濕潤;更不會有人知道多少次我獨自走在小巷里,突然聽到一聲呼喚的驚喜,回頭發現只是誤聽時,身體一個戰栗,額上沁出多少細密的冷汗。
那是何時?
“葉,對不起,媽媽真的以為這次能在家里呆上三天的,誰知道醫生打電話突然叫我回去復查,你知道,手術馬上就要做了啊……”“沒關系沒關系,我懂我懂!”不等她說完,我就急忙搶白到,甚至立刻急急地幫她把行李拖至屋外,仿佛是為了證明什么,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其實是想掩蓋更多的東西。躲在窗簾后漸漸看著媽媽的身影漸行漸遠,無力地滑坐在墻角。昨天在同樣的地方,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翹首以盼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僅僅時隔一日,又開始了更久的期盼。
那又是何時?
……
那一瞬間,我一一找回了那些失去的記憶碎片,連同那失去的五秒的記憶。
被欣打翻的飯盒上很快凝聚起一股熱氣,它們氤氳在重重云層里,慢慢地,慢慢地,幻成了一個人性。那個曾在早晨為我理起碎發的人啊,那個在我面前始終強顏歡笑的人啊,那個日日夜夜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和思念著的人啊!
我深呼吸一口,感到了一陣沉甸甸的責任。為了那個曾經茫然和不善表達的我,為了那個無助中只能絕望地哭泣、沒有勇氣在生活中奔跑的我,為了那些渾渾噩噩在自己鑄就的白色囚籠里度過的噩夢般的日子。
其實我一直都沒有發現,那個信仰和希望始終是存在著的,它們讓我此刻鼓足勇氣,推開了眼前的最后一道門。
我大聲地痛哭著。淚水在陽光下輕盈地在臉上旋起華爾茲,隱隱折射出窗外吊蘭健康翠綠的身影。我想起了小時和爸爸媽媽常去的那個公園,我最喜歡那片一眼望不盡的巨大綠毯,如今這個時節,上面應是有嬌弱的小花正在悄悄綻放吧?它們等待了一個漫長的冬季,終于迎來了陽光和春風,終于候到了屬它們的季節。
那個始終支撐著我的希望其實很簡單,簡單到就兩個字,我將它輕輕喚出:
“媽媽。”
窗邊斜斜倚坐的背影和我記憶中的美麗分毫不差,此刻她正緩緩轉過身來,帶著那讓我魂牽夢縈的笑顏。
作者簡介:曾楚涵(2000.06.22)女,籍貫:重慶市忠縣,學校:四川省內江市第六中學。endprint